一处石牢被悄然开辟了出来。

偏僻,残破,极不起眼,看着无多少人迹,却森然无声水泼不入。

九月中旬的一天夜里,这座暗狱再度被押进了一行人。

滴答滴答的水声,昏沉黯淡的火光,阴沉沉的暗狱一脚踏入,森森寒意覆体,汗毛登时立了起来。

暗狱深处隐隐有什么动静,一阵若有似无的鲜血腥气。

同伴中有人开始两股战战,姚安定了定神:“这,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日子,他领着几个属下一直在城郊观察河间军的动静。

他们没有进城,因为他们无法渗透进河间军内,既如此,进不进城区别不大。上头程主事也传了话下来,让他们隐于郊野,暗中观察。

姚安一行都是些十三四的少年,伪装成乞儿也十分方便,适逢战事起流民乞儿四处走动,他们混在其中最合适不过。

对于伪装成乞儿打探消息,他们几人经验十分丰富,保证不会露出破绽。但谁知今日傍晚,突然出现一行布衣汉子,一言不发就将他们擒住。

捆住,快速扔进马车,天黑全后悄然无声进城,接着下车,就到了这地儿了。

一看这地方,姚安心下就是一沉,好在他到底也经历不少事了。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们干什么?!”

惶惶惊呼,剧烈挣扎,表现和寻常的乞儿相比并无二致。

只可惜,提着他的甲兵动也不动,继续往下,暗狱里的守卫也是,个个面无表情,仿若未闻。

姚安心下更沉。

这回恐怕不好了。

仿佛印证他心中所想似的,后头忽一阵脚步声,有个中年男人答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语调稳缓,不疾不徐,姚安倏地回头。

只见后面来了一群十几个人,说话的是为首二人之一,四旬上下,三绺长须形貌清癯,看着道骨仙风。但很明显,这不是个什么道心至上的善人。

说话者身边另一人同时映入眼帘,姚安瞳仁登时一缩。

张岱!

今日遭遇他忖度过多次,但恐怕,他是陷入最糟糕的情况里了。

见对方行来,姚安立即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情绪。

梁尚在他身侧停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你是并州眼线,你这是要吃敬酒呢,还是吃罚酒?”

“不,大人!我不是!”

不可置信,慌忙否认,不知所措又惊惶,脸色青白表现仍不见破绽,只姚安抬头对上梁尚一双眼,却不自觉了消音。

对方静静地看着,眸中有着洞悉一切的波澜不兴。

梁尚笑了笑:“看来,你是不想喝敬酒了。”

“公纪,不如就先让他们见见喝罚酒的下场罢。”

“也好。”

张岱挥了挥手,甲兵提鸡崽地将他们提到里面去了。

暗狱很深,越往里走越隐寒,那股血腥味就越浓重,耳边模模糊糊的人声。

很奇怪的声音的,似惨号痛呼,但又不对,声响仿佛是被压了泥沼之下,黏腻又含混,古怪又叫人无端胆下生寒。

姚安几人对视一眼,捏紧了拳。

答案很快揭晓了。

最里头石门透出火杖明光,倏地转进,眼前大亮,几人一见,心脏险些停止跳动,有同伴已忍不住干呕起来,身边一阵尿臊腥臭。

姚安也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火杖林立,光如白昼,偌大的石室内,两边各从顶部垂落十几处铁链镣铐,而镣铐之上,都锁了一个或两个红通通的人形物事。

这些都是真人。

他们被剥去了皮!

滴滴答答的鲜血滴落在大青石地面之上,有些一动不动了,有些却还在蠕动着,发出那种黏腻腻的声音。

“啊啊啊!!”

骤不及防,一声尖锐骇呼,被人一掼,手足发软的少年们尽数滚落在地。

血腥味充斥鼻腔肺叶,身侧的人筛糠般抖着,姚安勉强定了定神,匆匆扫了一遍。

受刑者头脸都没剥,能辨认出模样,三十余具刑架,大半都是如他们一般年纪的半大孩子,他匆匆看过,发现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当初一起在定阳学习过的小伙伴,后来虽各分组别,但人还是认得的。

心沉沉下坠。

“看明白了吗?”

上首传来一个声音,张岱抬了抬下颌,甲兵准确无误掐住姚安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对准上首。

上首已放了两张檀木大椅,张岱冷笑一声落座,而梁尚浓重的血腥让他微微蹙眉,不过很快松开,弹了弹衣袖,也落座上首。

他看姚安:“倘若你弃暗投明,不但可以免遭极刑,还可以富贵一生。”

姚安闭上眼睛。

“你们呢?”

梁尚问其他人。

除姚安以外的几人或低头或垂眸,俱抿紧唇不吭声。

梁尚淡淡一笑:“看来,你们的主子还是有些手段的。”

“要我说,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岱直接一挥手,“开始罢。”

面无表情的甲兵立即拖了其中一人,利索往最近的刑架行去。

绳索一解,血人“啪嗒”一声扑倒在地,那种新鲜血肉和坚硬大青石撞击的黏腻响声,足以让人此生难忘。

“拖过去,让他们都仔细看清楚。”

“咔嚓”一声锁环重新扣上,猛地拉开,上来一个上半身赤.裸的魁梧壮汉,手持一把形如柳叶的锋利尖刃,轻轻几下划拉,衣裳便全部落下。

捏了捏脊柱的皮,在蝴蝶骨中央轻轻一划到底,两手一分,“刺啦”一声,两片皮如蝴蝶翻飞般剥扯下来,鲜红正在剧烈蠕动的血肉,黄白黄白的脂肪。

“啊啊啊啊!!!”

响彻石室的一声惨嚎,“我说,我都说!我什么都应了,什么都听你们的!!”

“我也是!”

“都听你们的!!”

……

视觉上的震撼,劈头盖脸洒下的热血,突破了这群半大孩子的心理防线,除去姚安不动,统统骇得眼泪鼻涕齐下,一阵尿臊,连爬带滚往上首爬去。

“我说,我们都说!”

“我们是从定阳来的,府君和姜大人遣我们来的!”

“之前命我们细细打探青冀二州的事,最近战事起,便让我们伪装小乞监视大军动静!”

到了这份上,什么主子家人全都忘了,涕泪交流说着,七嘴八舌,很快将他们所知说出。

“这是我们上峰,”一指姚安,“我们组,还有其余十几组,探到的消息最终都会交给他,由他传给程大人。”

“程大人?”

“程大人是徐大将军之妻,总领密讯诸事,上面还有姜大人。”

梁尚将视线投向姚安,和他的猜测的差不多。

梁尚能成功识破姚安等人伪装,将其擒获,并不是侥幸。

很早之前,他就注意到姚安了。

早到两军未曾开战,甚至卫桓都还没彻底取下并州之前。

当初梁尚奉姜琨之命,和张岱返回河间,伺机而动。

张岱一回到河间,就命三子张骔寻找卫氏坟茔,鞭尸焚灰以泄愤。梁尚皱了皱眉,不大认同这种行为,只事不关己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当时正下命详细了解卫桓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等事,闻言也顺带让跟着探了探卫氏坟茔。本意呢,是想看看有无目击者看见当日旧事的,但谁曾想,却发现了有人在张骔走后给卫氏收拢残骨。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立即使人悄悄跟上。

这收拢骸骨的就是姚安一行,他立即护着瓦瓮西去了。姚安是很小心的防尾巴的,但奈何他年纪小学得也仓促,隐蔽行踪的功夫经不住专精此道的好手。

一直尾随,直接跟到井陉西关口的并州大营。

能被委任寻找卫氏坟茔并迁回的,能直入大营面见卫桓的,毫无疑问,职位肯定不低且极得信任。这可是一个重要的棋子,梁尚自然不会放过,一直使人盯着,直到如今。

终于用上了。

姚安却闭目等死,一言不发。

张岱皱了皱眉。

事情的关键现在这人身上,若宁死不从,就麻烦了。

梁尚站了起来,缓步踱到姚安跟前,笑了笑:“我知道,你受你主子恩惠多时,你在定阳也有个妹妹。”

这些都是支撑着姚安宁死不叛的东西。

可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只要肯用心找,还是能找到破绽的,梁尚拍了拍手。

脚步声起,两个甲兵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孩子进门。

其余人一见,登时一惊:“这不是李石吗?”

梁尚一直盯着姚安,后者在见到李石那刻,身体前倾一瞬,虽然立即按下,但他还是没有错过。

梁尚笑了笑,他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这个李石,也是姚安小队的人,在跟踪的过程中,就发现了姚安对李石格外照顾,几次发现危险,都是自己给挡在前头的。

于是梁尚下令,制造意外,让李石“死去”。

姚安当时痛哭一宿,久久都缓不过来。

“据我打探,你那胞妹先天不足,即便有好医好药,也活不长久了。”

既生命酷刑都无法拿下,那就换一种方式。

“李石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当初李石的母亲照顾了姚安好几年,后来也是为了省食物给三个孩子,自己活活饿死了,临终前,让他们互相照顾。

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李石似乎想说什么,但嘴被堵住只能“呜呜”挣扎,他很快被拷到邢架上了,那个魁梧壮汉提着尖刃上前,照例捏了捏他脊柱皮肤,抬起持刀的手。

“不,不!!”

在刀划下的一瞬,姚安心里防线终于崩溃了:“你们放了他!放了他!”

他痛哭流涕:“我都听你们的,……”

“很好。”

李石立即被解下来了,姚安也被扶起,重新穿上新衣被安排坐下,梁尚笑着拍了拍手,一个樟木箱子被抬了上来,打开,金灿灿都是金条金叶子。

“你是在青冀多时,想必也打听过我,我一贯言出必行。”

承诺不空,方是长久之道。

梁尚拍了拍姚安肩膀,“事成后,这些都是你们的,我会安排你们二人隐姓埋名好好过活。”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刚刚撸好,马上就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