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亲卫急促奔走,姜钰惊慌呼喊,卫桓怒声喊军医,俯身一抱立即往外疾冲。

但其实姜萱的伤不严重,就圆木切口顺着肩膀刮下来,把表皮蹭破了渗出血珠,就是面积大了点,有巴掌长短,红红的一片。

疼是挺疼的,但也就一下子,稍缓缓就好多了,待军医上药包扎好,活动自如完全无碍。

轻得不能再轻的伤。

当然,这只是姜萱的看法。

卫桓怒不可遏,从牙缝里迸出冷声:“好一个张济!”

活腻味了这是!

阿寻苦心为他周旋,又以礼相待好言相劝,他竟敢这般不识好歹,还累阿寻受伤。

卫桓眉目一片冰冷,在他心里张济已是死人一个,一待军医退下,他立即下令:“来人!”

“阿桓!”

姜萱连忙制止了他,“这不过是意外,如何能怪得了张济?”

卫桓蹙眉:“难道这般了,你还要用他?!”

他愠怒不解,姜萱不禁一叹。

其实她情绪也有点复杂,惊的,张济最后一句,真惊到了她。

张济看卫桓竟这般精准,一句话直击核心。

惊诧过后,升起钦佩,也敬对方的坦诚,姜萱欲将对方纳入己方阵营的心意更强烈了,自然不肯让卫桓下令把人杀了的。

“这样坦诚直言的人,不比阿谀逢迎的好么?”

她把卫桓拉到床沿坐下,轻抚他的背部顺气安抚,“他其实也可以先虚应下来,而后得了自由再设法逃走不是?但他没有这么做。”

“别气了好不好?”

姜萱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笑道:“这人说话不中听,我家阿桓是极好极好的。”

这般柔声软语宽慰,卫桓情绪方才缓了些,暂将张济搁在一边,他关切问:“伤口疼不疼?”

方才怒发冲冠,都顾不上询问这些。

“疼什么呢?就蹭破点皮罢了。”

姜萱不以为然,说着还活动了左臂几下,上了药凉凉的,连火辣辣的感觉都褪得差不多了。

卫桓仔细打量她脸色,见确实无碍,这才放了心,只提起张济依旧不悦。

“依我看,此人冥顽不灵,杀了了事就是,何必你再白费这许多心力。”

姜萱没理,她打定主意,等会自己去和张济谈谈,让卫桓在帐里待着,不许掺和。

他是极不喜张济,更不乐意她再热脸去贴张济的冷屁股,只碍着先前答应了她,又不好逆了她心意。

拉着不可肯放人,姜萱只得道:“你让我试试,倘若真不行,便听你的,好不好?”

卫桓百般不愿,但又拗她不过去,只得眼睁睁看姜萱吩咐给张济备酒菜,待听回禀用过后,又回去换了衣衫,往洞狱去了。

掷下木箸,他冷道:“都撤了。”

“是!”

……

深夜的山岭洞窟甚寒,姜萱吩咐送了外衣披风来,张济却没穿,他盘腿坐在半截栅栏门之后,微微阖着目。

火杖熊熊,兵甲林立,鸦雀无声。

骤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顺着凹凸不平的石阶往下,张济睁开眼,正见姜萱微提衣摆拾级往下。

“张先生。”

“姜娘子。”

张济站起,拱手歉道:“张某累及姜娘子受伤了。”

姜萱笑:“也就蹭破点皮,算什么伤?”

“倒是阿桓鲁莽,累先生受惊了。”

张济不置可否。

姜萱也不在意,见张济没有披上送来的衣裳,面带关切:“山野寒凉,先生当添衣才是。”

男女有别,她不好上手动作,于是便询问左右,得知张济还有一家僮,便命快快将家僮带来,好照顾张济。

叫人添衣,好一番折腾后,姜萱也不端着,直接入了栅栏之后,如对方一般盘腿坐在干枯凌乱的麦杆上,张济不禁叹了一声。

“得姜娘子费心,张某愧受,只张某人虽不才,然苦学数十载,心中亦有些微末志向。”

自来才干了得的谋臣名士少不些自负气节,胸有丘壑头脑清明之辈又岂会随波逐流?强权武力能取他们的性命,却不能更改他们是志向。

张济坦言心志,又道:“初见卫府君,我便他非池中之物,只他确确非张某欲寻之主。”

“且据张某愚见,只怕卫府君大约是无逐鹿之心的吧?他也更非仁主。”

可真够精辟的。

姜萱得承认自己也没想这么远。

但所谓逐鹿天下,人已入局,不管想没想都会被推动着往这个方向走下去的。她觉得这个得看天意,时也命也,她和卫桓都是不是龟缩任由危机蛰伏的人,真到了那个地步,不管想不想都会一样应对的。

这个问题不大,不是吗?

她偏头看张济:“先生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张济沉吟,真从未有人以这个角度和他分析这问题,但细细思量,却觉得颇另有一番道理。

他承认:“姜娘子所言不假,”只他摇了摇头:“只张某人还是那句话,卫府君非我欲寻之主。”

姜萱笑笑,也不答这话,只问:“倘若你心念不改,恐怕难走出这洞狱的,张先生可惧?”

不择主,下场毫无疑问会被杀,“你可要怪我?”

张济朗声笑:“不惧,不怪。”

他看姜萱,道:“张某不识时务,辜负姜娘子一番好意,愧之不及,还怎会见怪?”

姜萱也笑。

二人笑过后,她叹道:“这世间哪来这么多仁主雄才?”

尽善尽美,各方面都如意,怕是难寻吧?

“若是有合心意的,只怕先生早就投去了吧?”

张济沉默。

姜萱问:“先生年三旬有余,若是这般蹉跎一生,可甘愿?”

“张某想,应是无悔的。”

张济缓声,却坚定。

姜萱击掌赞叹:“先生好志气。”只她叹:“只是若这般空走一遭,一生难展其志,岂不抱憾了?”

说不抱憾那肯定是假的,否则就不会有子牙八十遇文王了,张济默然。

姜萱认真道:“我此来,并非要强扭先生心意,只有一件,我觉仍该让先生知晓,我家阿桓性情上虽略有不足,但他已在一点点好转。”

张济一诧:“实不相瞒,我没看出来。”

他自认也算有几分眼力,方才一见,他并没感觉卫桓性子和旧时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是先生不认识旧日的阿桓。”

“旧时他孑然一身,性情尖锐,说生人勿近不为过,如今待共过患难的人,却也愿袒露肺腑的。”

卫桓对她,对姜钰,满腔赤诚自不必多说的。甚至算符舅舅一个,和旧时都有不同的。

张济道:“这终究是寥寥。”

特殊经历,个例,实在不具参考性。

姜萱就问:“不知先生可知上郡军田和南郊育幼堂?”

这个张济知道,但在他看来,不管是军田还是育幼堂,其实也只是一种政治手段。安置伤残退役军士和普通兵卒孀妻遗孤,使百姓赞服、军士归心,卫桓能这么快将定阳军牢牢控制在掌中,甚至面对通侯大军军心都不乱,此政功不可没。

这算不得仁心之政。

姜萱便说:“先生是不知,育幼堂中,除了军士遗孤以外,还收拢了许多的孤儿小乞。”

“去年冬日,定阳城内无一孤儿小乞冻寒致死。”

她问张济:“那这可算仁心之政?”

张济一诧:“这……”

这自然是算的。

姜萱一字一句:“此乃卫府君首肯,亲自签署颁下的政令。”

张济一怔。

姜萱长吐一口气,目视前方:“我也知道,阿桓性情有缺,你说他冷漠孤介,寡仁少义,这是真的。”

“但我会劝他,他终究也听了。”

“我一点点引导他,规劝他,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没有人比姜萱更清楚卫桓的性格缺陷,但她有耐心,她会一直引导掰正的。

“他或许不可能如天生仁者一般的心性,但他肯定不会一直孤冷漠然的。”

张济沉默片刻,问:“你有信心?”

姜萱坦言:“将来的事,我不敢保证,但我有信心,有我在的一日,就不会让他行那等暴君昏主之事。”

她侧头,认真道:“我希望能和张先生一起规劝他。”

张济久久沉默,他相信姜萱没有骗他,回忆先前卫桓与姜萱同来时二人的神态和小动作,再有姜萱遇险时卫桓的反应。

她的坦言保证,心里是偏信的。

若真能如此,那卫桓的缺陷也算是补了起来。

育幼堂,未来可能有的变化,自己的志向,心念百转,张济眉心微蹙,沉吟不定。

姜萱站了起身,朗声道:“人无完人,能弥补就可,即便圣主明君也非生来就是。逢此乱世也算机缘,先生既有才干,若一辈子抱负成空,岂不白来一遭?!”

声音清朗,坦荡豁然,熊熊火光映照下,她一双眼熠熠生辉。

张济抬头看这么一双眼,心中一动,有这般心性女子陪伴卫桓身侧,何愁他磐石无移?

这般一想,豁然开朗。

姜萱向他伸出手来,他霍地伸手置于其上,就着她一拉站起。

张济深深一揖:“蒙姜娘子青眼赏析,在下却之不恭!”

姜萱大喜:“好!”

……

姜萱也算费尽心思,总算劝动张济,她大喜,立即将人请出,而后又命左右快快去准备新的帐篷,让张济先去略略梳洗。

其实把人劝服以后,她该马上带着张济去拜见新主的,但十分无奈,卫桓这会还心气未平,他倔得很,她得腾点时间先劝住了。

这主臣首次正式相见,卫桓该礼贤下士的。

安排了张济,将人送过去,嘱咐卫兵听吩咐好生照顾,她匆匆回中帐去了。

已至子时,夜色沉沉,中帐灯火通明,她未归,卫桓自不会自己先歇下的。

姜萱撩帘进去,见他脸还拉着,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怎么了?”

“张济已劝服,还不高兴么?”

卫桓哼了一声,他还真没太高兴。

他侧身坐在太师椅上,姜萱过去,也没坐,拥着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的发顶。

“快别气了好不好?”

她笑道:“你想想,有了他,以后你有战事我能放心些,我也不用这般劳累了,还可以多些空闲陪陪你,不好么?唔?”

卫桓这般一想,心气才稍平了些,他站起,小心避开她的伤处拥着她,哼道:“但愿他真如你说的那般能耐。”

姜萱揪了揪他的下巴,嘱咐:“待会儿他来拜见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可不能露出来。可记得我从前怎么说的?”

卫桓懒洋洋唔了一声。

姜萱瞅了他一眼,“至少得像当初甘逊来时那般,可过些但不能不及,可晓得了?”

直接给个标准吧。

“不然我要生气的。”

她十分认真,可不是说假,卫桓也只得应下,闷闷说:“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哄完一个又一个,心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更差个尾巴,宝宝们稍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