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郡兵马二十万。

由于西羌先零部多年的盘踞,及封养、勒姐及夷氐等等十数个小部族的多年混居混战,除去通侯所在的太原,上郡驻兵在其余四郡中一直都是最多的。

卫桓上任时,正值肃城大战后补充新兵,他便刻意放宽,并示意贺拔拓招拢父老族人,组成了一支杂胡军,非常勇悍且忠耿。

拿下许靖并其一干铁杆部属,用的就是这支杂胡军。

待到了年后,为防万一,卫桓训兵之余,开始率军频频扫荡境内的小部族。

先零部遭遇重创后已不得不往北迁移了,差不多迁出上郡北境,被挡于渠泉关外。先零部偃旗息鼓,其余小部族立即老实下来了,被卫桓扫荡几次,刺头儿迁的迁走的走,余下的都是本来就不大生事的,老实猫着。

攘外之前,抢着先安了内,免了将来可能有的后顾之忧。

三月二十二,绵雨褪去的暮春时分,第二只靴子终于了下来。

卫桓推开她的外书房大门,夕阳映照下,他面容异乎寻常的沉着平静。

“晋阳接孙升一行死讯,王芮勃然大怒,令立即集结兵马,号四十万,西下讨上郡之逆。”

姜萱站了起来。

到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再怎么样,咱们总是在一起的。”

敌势再汹,前路再不易,勇敢应对就是。

她迎着光,神情坚毅眸色沉静,卫桓握住她的手,“没错。”

慢慢收紧,将她拥进怀里。

除了各处关隘边城的必要驻防,定阳军倾巢而出,卫桓点兵十八万,东去迎战汹汹而来的通侯讨逆大军。

心腹中除了一个符石留镇定阳外,其余悉数随军应战,包括姜萱和姜钰。

准备工作其实一直在做着,尤其杀了孙升一行之后,当日傍晚令下,次日一早大军就离开定阳。

不过卫桓并不打算离开上郡,而是将战场锁定在上郡东境边缘、吕梁支脉奉岭南麓并其延伸出来的一大片山地之上。

敌众我寡,欲取胜,就得尽量利用地利。值得庆幸的是整个上郡东缘都不平坦,进军路径寥寥,王芮大军并无多余选择。

圈定位置后,卫桓行军就缓了下来,王芮距离比他们远,哪怕急行军也得迟三到四日。

早早安营扎寨,一众僚属并大将皆聚于中帐。

“据探报,王芮大军兵分六路,正急行军往西推进,预计二日后过吕梁山渡黄河,逼近上郡东边。”

姜萱将最新哨报整理好,并给大家详述了一遍。

卫桓则一直盯着墙上悬挂的大幅舆图,待姜萱讲述完毕,他淡淡道“兵分六路急行军,可伺机奔袭。”

他们迎战足足二倍有余的劲敌,四十万大军,饶是定阳军久经战阵,也是人人紧绷的,卫桓急需一场开门红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然真到两军对垒之时,开门红谈何容易

如今他们徐徐缓行,时间宽裕绰绰有余,卫桓视线就盯上了正在急行军途中的王芮大军。

兵分六路,并非王芮不想合军一股,而是没有这个条件,道路饮水等等问题局限着,不得不分兵前进。

六路分兵,多则七八万,少则三四万,在卫桓看来,这正是唯一的可乘之机。

“西驰道分兵约五万,为王芮左路殿后军,恰恰从牟县绕过去有一条小道,我们骑兵急行军一日半可至。”

既然是殿后军,军心肯定要松懈些的,毕竟前头的顺利走过去了。而卫桓说的条小道山势崎岖又偏僻,连山匪都不来,故有些实力低微的本地商贩爱走,是他仔细问询后甘逊忆起的。

估摸了一下,最多能走五千兵。

五千对五万,卫桓道“骑兵突袭,携带火箭,伏于两侧高坡,先多举旌旗,以火箭阵猛攻,而后掩杀而下。”

骑兵的战斗力远胜于步兵,这种情况下,五千对五万完全可以一战。但眼下由于地形所限,骑兵的优势会被局限,还是颇有些凶险。且还得偷偷潜入西河境内,万一被敌军哨骑提前发现,恐还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全军覆没。

这是一个危险性颇大的任务,卫桓说罢,转过身来“此次突袭至关重要,谁愿领军前往”

徐乾头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符非符白贺拔拓等人,皆拱手大声“标下愿领军前往”

“好”

非常好,卫桓当即点了徐乾,令他亲率五千轻甲骑兵,携箭囊火油麻布等物,立即出发赶赴西河。

甘逊已奉命寻了可信的手下人当向导。

事不宜迟,徐乾趁着夜色悄悄出营,直奔向东。

西河郡,通侯中军营地。

中帐灯火通明,王芮与一众谋臣并将领齐聚,正密锣紧鼓商议抵达上郡后的对战之策。

提及卫桓及此战,王芮神色怒懑,却不凝重,实乃四十万对战十八万,兵马呈碾压性的优势,此战不会艰难。

议了一个多时辰,诸事已差不多了,最后王芮道“马上就穿过吕梁逼近上郡了,传讯陈麟梁员赵进三路前军,务必要仔细谨慎。那卫桓用兵诡异,需慎防此子突袭。”

司马杜渐应了一声,立即起草军令。

张济稍稍迟疑,起身拱了拱手“君侯,依在下所见,两路后军也不得不防。”

在他看来,后军比前军更容易遭遇突袭。卫桓如今境况,太需要一场先声夺人的首捷来振奋士气鼓舞军心了。前军防备足,而后军难免稍懈怠。

最重要的是,不管兵士优劣数量还是战马兵刃等等,王芮都更往前军倾斜,相较而言,后军软柿子许多。

长途奔袭,山道狭隘,而取胜极其必要,权衡利弊之后,卫桓很可能会选后军的。

“君侯,在下以为,当从中军各调派一万精兵往两路后军,如此,应可确保无虞。”

其实张济之前提及过多次,让王芮重新调整前后军的精兵和军资分配,可惜王芮认为后军无甚遭袭可能,好钢需使用在刀刃上,没有采纳。

如今更是。

中军七万,这中军可是王芮身处。七万精兵乃拱卫他之所在,在王芮看来不过恰到好处,张济要他调离两万去没必要的地方,他当然不愿意,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

大将陈麟打圆场“文尚历来谨慎,出征在外,谨慎些也不为过,君侯不妨传讯两路后军,严令他们多多提防。”

这么说,王芮倒是同意的,点点头“确应如此。”

命给后军也传下军令,随后便令众人散去,调兵之事就揭过去了,不了了之。

张济好友杜渐私下说他“你明知他不听,又何必说。”

这么久了,还看不明白吗

杜渐倒不认识卫桓,四十万大军出征,对方再是厉害怕也回天乏术,只要得胜而归即可,其余小节,何必自讨无趣。

张济无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

此子非寻常人,绝地回生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怕就怕对方一步得机就乘胜而上。

唉。

然事情却偏偏就往张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三月二十六晚,徐乾率五千骑兵突袭通侯位于西驰道的左路后军,先以火箭突袭,而后俯冲而下,人惊马走,点燃其押运的所有粮草辎重,而后又迅速退去。

突袭大胜。

通侯左路后军兵士伤亡高达两万余,其中不少一部分是践踏所致,战马损失不轻,左路后军押运的粮草辎重损毁大半。

需知通侯的粮草大营安在闵城,得过了吕梁山才到,这两路后军押运的粮草正是要送过去的,这一批可供四十万大军半月之用了。一下子损了一半,虽不至于伤根动骨,但也十分肉疼。

肉疼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未抵达上郡,就遭遇一场败仗,简直是奇耻大辱,王芮大怒,令全速进军,攻伐上郡,他要将这卫桓斩之枭首。

两军最终遭遇在奉岭南麓往西百里的原野上。

王芮也是领军多年的,身边谋臣大将甚多,他自然不会遂卫桓的意直奔丘陵丘壑众多的区域去了。双方几番迂回,试探性交锋频频,最终正面相会在紧挨南麓山地原野上。

这位置,是卫桓特地选的,一点一点地,将王芮大军引过来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无巨诱,王芮是不会肯深入南麓山地的。”

轮正面战,持久战,失于兵力和后勤优势,他们没有胜算。现在既缺巨诱,卫桓就给王芮一个。

正面交锋,卫桓兵力远逊,战败实在不足为奇。他打算佯败遁走,诱王芮急追而入。

“王芮性急自负,必会中计。”

卫桓握住姜萱的手“届时,你与后军先撤,不必担心我。”

“嗯。”

姜萱应了,知这是最佳战策,只她应归应,只该悬的心还是照样悬的。

所谓佯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王芮确信,那就需十分逼真,非常凶险的,一个不小心,很容易佯败变真败。

届时,陷入四十万大军重围,那

姜萱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再乱想,让自己镇定,扬起一抹笑“好,我在前头等你。”

“嗯。”

低头看她,原本如孤狼嗅血般的冷厉之色褪去,目光转柔,将她拥进怀里,俯身轻轻触上她的唇。

今日姜萱格外温驯,任他亲吻轻抚着,唇齿交缠间,他力道不禁大了起来,抚她腰背的手也愈发重,并渐渐往前头挪去。

最后还是姜萱捉住他的手,脸热气喘,也舍不得说他,缓了一阵,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小心些,勿让我担心。”

“嗯。”

四月的初夏,炎炎旭日。

黄土大地上尘土飞扬,一望不见头的带甲军士肃然而立,尖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黑压压的,连空气的仿佛凝滞住。

王芮勒马于帅旗下,遥望卫桓一方抿明显要小一倍不止的兵阵,冷笑不屑,“黄口小儿,竟也敢谋我一郡哼”

看对面定阳军的目光也是冷漠,他麾下的兵,竟敢听逆贼号令与他作对

“锵”一声拔出拔出配剑,他令“鸣鼓,进军,杀无赦”

隆隆鼓声响彻原野,紧接着,在并州初夏的骄阳下,双方大军厮杀了在一起。

卫桓兵将虽寡,然阵脚一直十分之稳,频频令下,圆阵背靠丘陵,不断有序收缩。

战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差不多了,卫桓立即传令各部,按原定计划行事。

令旗迅速挥舞,于是,定阳军渐渐开始支应不住,阵脚开始乱了。

王芮大喜,立即命诸将率军急攻。

几轮急攻,定阳军变幻了几次阵营,渐渐抵挡不住。蓦的,左翼一阵喧哗大作,眼见定阳军左翼大溃,就要蔓延至全军,卫桓立即下令,后军转前军,往后方急退。

王芮怎肯放过

当即要下令,全军乘胜急追。

正在此时,却有一人急急打马上来“君侯,不可啊穷寇莫追”

却是张济,急声“奉岭南麓丘陵山梁众多,地形复杂,进易出难,又极利设伏,万一卫桓是佯败诱我方深入,恐此去正中他的圈套啊”

张济近来颇得王芮看重。

先前的后军遭袭,果然被张济说中了,当时没纳他的建议吃了亏,王芮十分懊恼。过后和卫桓的几番试探战中,张济又提过两次建议,他便纳了,果然一和一胜。

张济如今再急谏“我方兵多将广,优势甚众,何必冒险君侯,请三思”

王芮面色变幻不定,真真很是踌躇犹豫了一番,最后咬了咬牙,一挥手“鸣金,收兵”

卫桓冷冷“好一个张济”

谁说不是呢眼见王芮即将入局,却功败垂成,众将垂足扼腕,徐乾重重挥了一鞭,“真真可惜了”

不然这一战,必能迅速将双方优劣之势拉近,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然再可惜,也成了定局。

卫桓冷瞥了后方一眼“传令,西去安营扎寨。”

卫桓安营扎寨的位置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扼前后交通之咽喉,王芮大军想攻入上郡,绕不过它,偏偏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卫桓固守不出,双方进入僵持状态。

王芮扎营长达一月,几次欲攻,都被张济劝下来了。

“卫贼之寨,地势险要,只能分兵攻夺,极易遭遇陷伏,非上善之策。”

张济建议“上郡不过一郡,论兵力远不足君侯雄厚,论粮草又远不及君侯充裕,时间一长,坐不住的必是卫桓。”

“君侯不妨下令扼住河水上党段航道,断上郡补充粮草路径;再命人潜入上郡之内散出流言,将事实公之于众,乱其后方。如此双管齐下后,待见成效,再一举进攻,必胜券在握。”

上郡东南隔黄河和司州相望,是能直接接触航道的。可惜再下游却是西河上党二郡,正是王芮属地,一旦控制住上党航道,就算卫桓想试图购粮都难。

另一个,上郡为通侯属地多少年了,流言一旦散出去,上郡人心不稳,即乱卫桓后方根基。

这两样,都是非常重要的。

两般手段使出去,再等一些时日,见到成效,届时再挥军进攻,天时人和王芮皆有,何愁不胜

王芮细想一遍,又和心腹商议过,果然如此,于是便纳张济谏,立即命人去办。

徐家在晋阳军眼线不少,且有埋得很深的。

这战关乎存亡,毫不犹豫全献了出来。

卫桓吩咐眼线收集各种消息,不拘大小,又使哨兵不分昼夜盯着王芮大营。

散播流言的人出来没多久,就被他全部拿下了。

审问过后,卫桓大怒“张济”

他冷冷道“需先除去此人。”

几次三番,都是这个张济坏他大事,新恨旧仇,卫桓当即决定,先设计除去对方。

仔细推敲,这一点实则不是太难,张济并非王芮心腹,不过因为几次建议都说中了,才得一时看重罢了,信任值本来就不足。

甘逊道“既信任不足,张济前次阻挡王芮率军急追,王芮未必没有不满。”

其实可以从王芮的表现推敲出来,僵持的近一个月来,他可是几次欲进攻定阳营寨,作为一个性急且自负的人,王芮很可能会懊悔错失良机。

这可不是小事,一旦那日追击成功,将会全歼卫桓的定阳军的,一举大胜的。

作为当日一力劝阻的张济,王芮心里能没有芥蒂

有芥蒂就有机可乘,恰好他们有深潜的眼线,只需要制造一些似是疑非的事情,让王芮生疑,他们的目的即可达到。

张济出自上郡,故旧遍地,他会不会为卫桓所用,故而虚虚实实地提建议

这么一下子,王芮心中的懊悔芥蒂立即转为怀疑,此事非同小可,王芮岂可相容

张济死定了。

“徐笙徐乾,你立即传信,令接讯立即布置,按议定计划行事。”

“是”

徐氏叔侄立即去了,卫桓强调一遍巡防,随即也让众人散去。

陆延迟疑片刻,欲言又止,只抬眸看卫桓冷峻神色,顿了顿,还是和众人一起出了中帐。

外头已经入夜了,今夜没有月亮,山梁丘陵间漆黑一片,营内燃起篝火,赤焰熊熊。

陆延呼了一口气。

张济是不能留在王芮大营了,这点他是当然没有异议的,只不过,说到借王芮之手杀之,他却颇有迟疑。

他和张济共事也已多年,昔日情谊是有的。如今立场不同,若战场遇上他当场毫不犹豫,但现在,却不大忍他直接身死。

且度张济为人才干,陆延觉得招揽至己方更好。

可看卫桓神色,却是厌极此人,他追随卫桓也有不短一段时日了,陆延觉得,自己直接提议大约是没用的。

盯了跳动的篝火片刻,他脚下一转,却直接去找了姜萱。

姜萱方才没在大帐,她正挑灯处理定阳送来的要紧政务,卫桓也想着太过血腥,特地没喊她来,想着回头再说也一样。

闻得陆延来,姜萱有些诧异,忙道“快快请进。”

阖上公文,揉揉眉心站起,迎了陆延进门,二人坐下,上了茶,寒暄几句,她便问什么事。

陆延也是爽快人,闻言也没迂回,直接将刚才中帐议事说了一遍。

“我觉得很有些可惜了。”

“张济此人,在其位必谋其事,能军能政,极具才干,若能将他招揽过来,不亚于如虎添翼。”

“张济”

说起这张济,其实姜萱也留意他很久了。

早就初到定阳不久时,她便留意到了。张济擅政,可以说丁洪就是有了他,这上郡才能坐得这般稳这般轻松自在。

至于军事,从前没亲眼目睹,不过称道者很多,旧日姜萱对他这方面的了解,是从卫桓口里得出的。当然,卫桓没说什么好话,不过能他杀丁洪回头都不忘要除去的,可见是位人物。

这回对战王芮,她算是亲身经历,果然了不得。

擅政擅军,两者俱长,是个难得的人才。尤其后者,正是目前己方阵营紧缺的。

政务上,姜萱自信能分担,军事上却不足了。她是偶尔能给卫桓出个上佳主意,但说到底还是年少经验不足,关于整体战局分析、各种战阵临时调整,地形天时及阴谋阳谋等等,难免力有不逮的。

卫桓一直缺这么一个辅助者,且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角色会愈显重要。

张济,其实姜萱之前留心的,他很合适,可惜的是当时道不同不相为谋。

现在,几乎陆延一说明白,她心思就动了。

姜萱立即说“行,这事交给我,我来劝说府君。”

劝是肯定要劝住的,但估计不易。

卫桓敌视张济已久,如今几次三番下来,更是厌憎至极,他素是个固执偏拗的。

姜萱想想,也是头疼。

不过头疼归头疼,可不能耽搁了,应了之后,姜萱便立即起身往中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