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太原,晋阳。

是日,正逢通侯府春宴。

天清气朗,惠风和畅,丝竹声声悠扬,薄纱美姬婆娑起舞,男女笑语,觥筹交错。

通侯王芮高坐上首,爱妾凌夫人满上一樽酒,娇媚捧到跟前来。他哈哈大笑,接过一仰而尽,顺带将宠姬拉近前来。

凌夫人娇笑着,挨上去逢迎;下面文武臣将举杯起筷,闲适赏舞。春日大宴,人人一脸轻快。

宴席过半,忽有甲兵急步入“禀君侯,有外使来访。”

有外使来访

为何不禀时言明谁家却原是对方特地嘱咐。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甲兵快步将拜帖呈上,王芮打开一看“哦”

却原来是青州阳信侯姜琨,遣长史梁尚为使,拜访晋阳通侯。

并州和青州相隔了冀州和太行山脉,旧日王芮和姜琨其实是没什么交集的,也就对方和张岱结盟取下北冀州时,他稍关注关注,仅此而已。

太行山可不是好跨越的,双方历来河水不犯井水,这突然遣使是

不过不管如何,阳信侯来使,王芮自不会怠慢,立即命,将人请到前厅。

于是春宴中止,王芮起身,领着心腹文武往前厅去了。

梁尚四旬许年纪,形貌清癯,一见通侯至,便长揖见礼,“久仰王侯大名,今一见果然雄武。”

“诶,梁长史过誉了。”

上首哈哈大笑,梁尚扫了眼,见通侯粗豪略胖,果然和讯报一致,于是便笑“梁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见过礼,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也有几句了,王芮也不废话“不是姜侯突然遣使,有何指教”

梁尚神色一正,站起拱手“在下此趟奉命前来,实乃为王侯解忧。”

“哦”

这话说的,下首文武面面相觑,王芮错愕后哈哈大笑“且说来听听,我有何忧需姜侯相解”

梁尚一笑“王侯可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此来,正要为王侯揭已卧于汝榻上之人。”

“上郡郡守卫睆卫定之,此人,真名卫桓,乃河间颉侯张岱之弃子”

“此子狂妄枉顾父恩,心狠手辣戮杀嫡母嫡兄,与颉侯势成水火,不死不休昔日颉侯千金悬赏其首级,此子恨毒已深,今蛰潜之外,无非为了积储势力,待他日成气候卷土重来”

梁尚肃容“王侯惜才,将此子收于麾下委以重任,只可惜,此子绝不甘于人下,他日必反”

掷地有声一句话,他拱手“我家君侯不忍王侯被其蒙蔽,故遣我来,告知此事。”

梁尚直视王芮,王芮笑意已敛,淡淡问“你们有何证据,证明这卫定之即是卫桓”

颉侯那事儿闹得挺大的,可以说北地基本都传遍了,王芮当然也听过。说那卫桓一心复仇,他是信的。但问题是,世间名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平白过来一番话,就想他自毁臂膀吧

这不可能。

这一点,梁尚当然早有准备,他一侧头,身后随卫立即呈上两幅画。

“这一幅,乃颉侯府画师回忆旧时,绘的卫桓画像。只画是新的,王侯可能不信。”

画像一打开,十五六岁的瑰丽少年,凤目斜飞眉如刀锋,寒如冬月霜雪,极俊美极孤冷,不是卫桓还有谁

只不过,卫桓不爱画像,也没人给他绘像,所以画是新,说服不了人。

不过没关系,梁尚示意打开另一幅画“此乃卫桓生母,卫夫人之像。”

画卷徐徐拉开,一绝色女子跃然其上,两弯青黛娥眉轻轻扫,一双妩媚凤目斜斜飞,凝脂琼鼻,点绛薄唇,云鬓堆砌映花容,一颦一笑皆国色。

卫桓五官,与此女却有七分相似,只他的面型线条更冷硬,眉峰极锐利,如刀锋一般的弧道划开,教瑰丽颜色不染半丝女气。

只若画中女子为真,说她卫桓有密切血缘那是丝毫不存疑的。

梁尚示意将画像呈上,笑道“生子类母啊。”

这真是早年的画像,不是做旧的,如若王芮不信,回头让人验看也无妨。

“倘若王侯尚有存疑,不妨打发人探听一番,在下言尽于此。”

梁尚不再多说,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王芮垂眸细细看过画像,抬眸,面色阴沉如雨。

心下大疑,但就此笃定,却太草率了些,王芮一边使人验看卫夫人画像,一面命火速临摹,而后连夜使人带上临摹像去了冀州。

他问凌夫人“卫定之是你的姨表外甥”

问是状似不经意的问,只凌夫人心下一突,她笑道“姨母家寻得的。君侯也知妾,幼年离家,人都记不清了,全赖姨母得力。”

不着痕迹,将责任推了出去。

凌夫人姨母一家不过平头百姓出身,骤逢富贵,日常行事颇有不少愚昧失妥之处。

王芮听罢,心中猜疑更添几分。

他也命人去查。

依仗凌夫人的姨母家当然不会乱说话,他们将“找人过程”和盘托出。

这个过程自然是经不起仔细拷问的,于此同时,去冀州的查探的人也赶回来。

查探其实不难,卫夫人得宠这么多年,见过她的人不知凡几。卫桓也是,他孤僻归孤僻,有些场合也必须露面的。

母子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根本无法伪造。

王芮大怒“好一个卫桓竟如此包藏祸心”

昔日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愤怒,连凌夫人都受牵连挨了一记耳光,姨母全家投进大狱。

他冷冷道“此人不能留。”

这是不必说的,都尉陈赢道“君侯,需立即解卫桓郡守之职,再另遣人接掌上郡”

确实,王芮正要点头,却听另一人急道“君侯不可啊万万不可”

侧眼一看,却是录事掾史张济。

没错,正是张济。张济辅上郡多年,和晋阳这边也识得不少人,离开丁洪后,便去了晋阳,投于通侯府。

他只说和新郡守不熟悉,触景伤情,不欲留在上郡效力,王芮也早识得他,便将人留下,作录事掾史,张济能力不错,因此也满意。

如今见他异议,便问“怎么说”

张济道“我旧日在上郡,对卫桓此人也有些了解,此人治军极其了得,这些时日,恐已将定阳军控于指掌。”

除了军,还有政,上郡时时有奏报来,张济难免多留意几分,从这些或轻描淡写或避重就轻的奏报,他判断,上郡政局也已被卫桓掌握。

这种情况下,晋阳一封革职函岂能将卫桓拉下马怕只打草惊蛇罢了。

张济道“在下以为,君侯当徐徐图之,一先派遣人手至上郡任职,二暗中联系原来上郡官将。比如许靖之流,就是上佳人选。如此双管齐下,慢慢瓦解架空,方是上策。”

王芮诧异“徐徐图之莫不是需费上两年三载”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卫桓上任不过半载,即便再能治军,说将定阳军控于指掌也言过其实了。”

王芮不以为然,摆摆手“文尚谨慎太过。”

“君侯,事关重大,仔细些过更为妥当,君侯不妨”先遣人仔细查探一番再做决定。

王芮面露不耐,在他看来,才半年,上郡是他的地盘,卫桓即便有些许亲信部属,又当得什么用

张济还要再劝,身侧有人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他的好友杜渐,杜渐微微冲他摇了摇头。

张济看一眼王芮脸色,沉默片刻,闭口不言。

没人反对,于是王芮当即亲并一封革职函,并一封委任状,令心腹孙升暂接掌上郡郡守一职,即日出发,同时命都尉陈赢率三千兵马护送。

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

并且,事态向最恶劣的方向一路发展。

姜萱闭了闭目“孙升一行,已经出晋阳直奔上郡而来。”

卫桓冷冷道“待其进入上郡,截而杀之。”

面前铺开一张舆图,睃视片刻,他在西河入上郡的吕梁山一段一点。

直接杀了,不管是革职函委任状还是人,都到不了定阳。

将对上郡内部的影响减至最低。

姜萱叹“如今只能这样了。”

事不宜迟,卫桓得马上出发。

姜萱替他拢了拢系带领子,低声说“小心些。”

“嗯,不过数千人罢了,你放心。”

卫桓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来。”

卫桓直奔城西大营,点了五千骑兵直奔吕梁山西麓,同时他密令徐乾等人,按计划秘密擒下许靖一干人等。

吕梁山道距离定阳并不太远,骑兵急行军日余可来回,加上战斗也不会超过两日。

姜萱留在郡守府等着,到了第二日入夜,卫桓就回来了。

她马上迎上去“一切可顺利”

卫桓点点头,“许靖一干人也顺利擒下了。”

姜萱小松了一口气。

只她依旧心下沉沉。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唯有撕破脸皮一途。待王芮怒斥卫桓逆行,卫桓只一口咬定山匪所为,后续若王芮兴兵,卫桓便愤而反抗。

徐笙徐乾等卫桓亲手提拔的,另外包括这些陆延等等亲他的,其实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以通侯的容人之量,卫桓一旦被人取而代之,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定阳军已被卫桓牢牢掌控,经过半年努力,上郡内部也不用多担心的。

饶是如此,将要面对的形势也很严峻。

以一郡之力,对抗大半个并州。

“阿寻。”

姜萱替卫桓卸下染血铠甲,他握住她的手“上郡屯兵较多,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先前的先零西羌,上郡一直都驻兵不少的,加上卫桓征召新兵是刻意放松,如今也有二十万。

有这个基础在,对上通侯大军固然悬殊,但也并非不堪一击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历史上并不鲜见。

卫桓慎重归慎重,但他完全不惧,甚至开始战意升腾,一种如同野兽嗅血的感觉在脉管中隐隐流淌。

垂眸看姜萱,目光转柔,他将她轻轻拥住,抚了抚脸按在自己的左胸膛,“我必不会让你和阿钰再颠沛流离。”

“此一战若胜,我们正可开始复仇”

忆起通侯此举原因,卫桓眸光一厉。

事到如今,忧惧于事无补,姜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没错”

她直起身,抖开衣裳,替卫桓穿上,而后让金嬷嬷把热着的晚膳端进来。

坐下来看他吃,边吃边聊,谈过上郡内务和并州形势后,姜萱话锋一转“也不知是谁竟能寻得杨氏去了颉侯府。”

之前还盲头苍蝇般在平周乱撞的杨氏,一眨眼就这么快这么精准地找上颉侯府,毫无疑问,幕后必定有一只推手。

一只知晓他们如今状况,兼且洞悉前情的幕后暗手。

有这么一个人在暗中盯着,让姜萱不寒而栗。

可这人是谁

定阳的

可除了符舅舅,外人应当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才是。难道也有人像杨氏般生了疑,又凑巧撞到冀州关窍处了

要不然,就是从前认识的。

会是裴文舒吗

姜萱想来想去,觉得不应该,不说信不信任,裴文舒这么干没好处啊

又或者,是他底下的人泄密

但他麾下亲卫,必然是他的心腹,肯定提前敲打强调过的,可能性也很微。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姜萱揉了揉眉心,究竟是谁

同一时间的临淄,也有人提及这个问题。

信阳侯府。

外书房。

梁尚一行功成打道回府,人在路上,加急信报已先一步发回来了。

姜琨十分满意“公纪处事,果然稳妥。”

搁下讯报,抬头一看,却见侄儿姜钦凝着眉,欲言又止。

“钦儿。”

姜琨将姜钦叫过来坐下“叔父知你重情,旧日和这逆子逆女相交甚好。然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他二人已是青州之敌,你可知晓”

“青州乃我姜氏根本,祖宗传下基业,你身为姜氏子孙,该当如何,可还需叔父教导”

话到最后,十分严厉。

姜钦一震,霍地站起,单膝跪地“钦忝为姜氏子孙,当以祖宗基业为重”

“很好”

姜琨扶起他“叔父也并非要你如何,只大局为重,你当知晓。”

语重心长,姜钦仔细听了,长吐一口气“叔父放心,我知道的,不管何时何地,也不会误了正事。”

“好。”

姜琨拍拍他的肩膀,叔侄二人重新坐下,说了几句其他,姜琨便道“那杨氏不知是何人送来,竟查不到丁点踪迹。”

张岱人虽往青州来了,但查杨氏背后推手却并未中断。

可惜的是,这人放下杨氏就走了,渺无音讯。

唯一一条线索就杨氏见过,可惜问她,她最多帮画师描描像,其他一问三不知。且这女人疯疯癫癫的,那日姜琨袒露恶意后,连她口叙的像也不知真不真了。

根本无从找起。

让姜琨有点扼腕,早知这般,他当时大约会温和些。

姜钦沉吟“叔父,侄儿以为,推杨氏者,必是清楚旧事之人。”

这个“旧事”是什么,就不必赘言了。

他沉默片刻,道“据侄儿所知,娄兴私下似乎一直仍在搜寻。”

要办成这件事,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知晓旧事,二是获悉姜萱三人的新身份。

娄兴既未停过搜寻,那他会不会已寻到了呢

“哦”

姜琨眯了眯眼。

不置可否,也没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话题一转说军务,谈了小半个时辰,他道“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钦恭敬告退。

今夜星光灿烂,离开姜琨外书房,他立在廊下仰首静静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姜琨住东路前院,先绕去后面给吴太夫人问了安,才沿着廊道回了去。

推开外书房大门,还未点灯,却有一人在黑暗中等着了。

“主子。”

“嗯。”

那人上前一步见礼,月光从半敞的隔扇窗投进,映在他的侧脸上,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

赫然竟是平周城内寻上杨氏的那人。

不过如今他的皮肤白许多,脸上坑洼也没这么明显,肤色一变,人看着就清秀不少。

姜钦道“此事已无虞,只这段时间,你还是尽量少些现身人前。”

“是”

冯平问“主子,杨氏那边”

“不必理会,她说什么,已不得人信。”

只要冯平的容貌不对上即可。

“你传信给他,让他蛰伏不动。”

姜钦话里这个“他”,即是他能精准找到杨氏的首功之臣。

很久之前,姜钦便设法在裴文舒身边买通眼线,原本,是打算日后裴文舒成为姜氏嫡房女婿时用的。

一个算比较得用的下仆,这趟出行,裴文舒也带出门了,不过没带着北上购马。他北上只带了心腹亲卫,其余伺候下人一律留在周家。

没带着去,自然是不可能知晓姜萱的,只不过,裴文舒没有跟随马队南下且迟迟不归却瞒不过他。亲卫守口如瓶,但这不是同北上的还有周氏其余几家公子吗花点心思,就知道裴文舒绕道上郡了。

姜钦一得此讯,联系裴文舒的表现,心思一动。

遣人往上郡一探,一切水落石出。

杨氏几个月不见人,失踪一事已传出去了,符石卫桓正发散人找。冯平遁着线去了一趟平周,只看杨氏外祖家外的定岗寻哨,立即便落实了猜测。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细说。

冯平立即领命而去。

外书房大门“咿呀”一声闭合上。

姜钦没有叫人进来点灯,缓步至大书案后,坐下,拉开木屉将里头那串香木佛珠握在手里,慢慢捻动。

月光洒在书案前,微微光影,他无声隐没在黑暗中。

希望那卫桓真如探报所言般用兵了得,能一举反杀通侯。再不济,占据半壁并州也可。

毕竟太行有八陉,从北至南都有分布。

青州和青州军平静太久了。

越平静,就越秩序井然一切都稳固。另外,也更利于娄氏所出的二公子发展势力。

这位,可是姜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姜钦眯了眯眼。

吴太夫人虽舍了董夫人和一对嫡孙子女,只同时对娄氏也厌恶至极,有她的强势压制,娄夫人扶正没门,二六两位公子自然也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这娄氏兄妹却比他想象中还稳。在内,娄夫人不管怎么闹怎么斗,都未曾碰触过姜琨底线;在外,娄兴一意教导和扶持二公子,姜琨一贯对这儿子十分满意。

如今这步棋,恰好一箭双雕。

今晚姜琨得悉娄兴私下仍一直在搜寻姜萱姐弟后,虽没说什么,但姜钦对其了解甚深,他看得出来,姜琨已生了疑,是不悦的。

二公子和娄氏互为一体,姜琨对娄兴有怀疑有不满,必然会影响对二公子的观感。

他微微一笑。

接下来,就看卫桓的了。

通侯这般直接遣人革职接任,如果是他,他会直接把人给杀了。

那么,并州马上就该有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