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拂,寒冰无声褪去,郊野城头覆上新绿,丝丝朦胧春雨,笼罩着黄土大地。

并州,西河郡,平周城。

小心翼翼往青石大街的尽头望了一眼,杨氏一下子看见茶棚里两张熟悉的面孔,两个年轻小伙端起茶碗啜了口,不动声色前后扫视一遍。

杨氏立即缩了回来。

这是她抵达平周的第十五天了。

青石大街尽头一拐,就是她的外祖家,可惜她徘徊了足足半月,硬是没能接近一步。

通往她外祖家的不管正门侧门前门后门,俱有人守株待兔,若非她留了心眼,头一天来时就撞了个正着。

除了定岗,还有搜索,由于上次不慎稍露了行迹,那野种大概断定她在这里,正撒开了人手搜她。

“好一个野种”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蓬头垢面的杨氏面容一阵扭曲,实在不行,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冀州吗

想是这么想,但杨氏也没真就付诸行动。一个独身女子行路有多难,从上郡东到西河这么短短一段路程她就深切体会到了。去冀州,有没有命活着过去是一个问题;就算侥幸到了,一个孤身女子怎么查拿什么查

所以还是外祖母,外祖母溺爱她,娘家又是商贾,手里有一批人。

杨氏站的时间有点久,小贩不悦“去去去,杵我这儿作甚”

登时有几道目光望过来,杨氏一凛,忙抓起一个物事,丢下钱,买了东西转过身走。

但后面还是有人过来察看了,杨氏一转入小巷,发足狂奔。

这几个月来,她无论是生存能力还是体力都有了长足进步,冲出小巷往热闹的坊市跑,左拐右拐,又脱了一件外衫,才最终摆脱追搜。

“啊”

双手拄膝,正嗬嗬重喘着,忽巷口打瞌睡的乞儿一跃而起,精准捏住她脱了外衣露出的钱袋,一扯,“嗖”地窜了出去。

“你回来快还我”

杨氏大惊,她所有钱财俱在这钱袋里,若是失了,恐怕她这回不是装乞丐,而是沦为真乞丐了。

发足狂追,可她正力竭,又哪里跑得过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乞儿一溜烟跑远不见。

“你们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杨氏一绊,整个重重扑在石夯的地面上,下巴双手膝盖火辣辣的,她愤懑恨毒极了,胸臆一阵灼烧心肺的扭痛。

她恨所有人,恨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害她母子的仇人高高在上为什么抢她的钱财的人逍遥远去凭什么,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啊啊啊啊”

恨声嘶鸣,杨氏死死地扣着青石板缝隙,指甲抠出了血,骤她一滞,慢慢抬起了头。

有一个人,缓缓行到她的身前,站定。

这是个男子,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像橘子皮似的,一身普通布衣,陌生人,她不认识的。

“你是什么人”

杨氏绝不肯在人前示弱,立即翻身坐起,冷冷盯着对方。

对方笑了笑“帮助你的人。”

帮助她的人

杨氏扫了对方一眼,冷冷一笑。

她敌意不减,只对方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不是要查清卫定之冀州旧事吗”

杨氏一震,倏地抬头看对方。

那人笑了笑,“这些,我都可以助你。”

终于找到人了,见杨氏眼神闪烁,他俯身“只要依言行事,你很快可以如愿以偿。”

上郡,定阳。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年后,甘逊归来,他出色完成任务,不但很顺利打通盐道,并拢了不少新的人脉,一旦周家有什么岔子,还能有后备补上。

陈小四表现也不错,姜萱正式将他放在盐道上,让他充任盐铁副手之一。

其余政务也一切顺利,春耕安排妥当,忙了一阵子可以缓下来。

卫桓那边的话,训兵效果也十分让人满意。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姜萱去看过几回演兵,将猛兵勇,士气如虹,精悍程度比之丁洪时期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卫桓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已牢牢将定阳军握在手里。他果然是个天生的军武之才,威仪赫赫,指挥若定,一身玄黑铁甲赤红帅氅,校场耀目教人移不开眼睛。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告诉他,不然得了兴怕又来折腾人。

几次演兵后,结果卫桓还算满意,于是稍松了些许让将士们适当休整,他得些空闲,自然是要早早归府的。

近些时日早出晚归,聚得少,他心里惦记得很。

“阿寻”

踏着夕阳策马而归,卫桓熟练推开姜萱外书房的大门,却见她正掩卷沉思。

他直接绕到案后,挨她身边坐了。

太师椅宽大,她身形纤细,春裳又不厚,坐两人有些挤但还行。

他就爱挨着坐,说不过他,只得由他去,都习惯了,姜萱挪了挪让他坐下。

姜萱抽出丝帕,抹了抹他额角细汗,嗔道“这急干什么说你多少次了,就不听。”

不过铠甲好歹肯卸了再回了。

卫桓十分配合低头仰颈,让她揩干净他头脸的细汗,亲了亲她的脸颊,凑过去一番亲近,姜萱嫌弃“去去一身臭汗。”

“臭吗”

他不同意,笑道“没吧不信你嗅嗅。”

说着硬是蹭了几蹭,姜萱没好气,笑着拧了他腰侧一把。

还来劲了是吧

两人闹了一阵,卫桓才环住她的腰,问“怎么了方才想什么呢”

这么专心,他开门才回神。

瞥了眼,见她手上拿着是传讯专用的窄细纸条。

“青冀的消息”

姚安一批眼线投放以后,运作良好,姜萱陆续就接到传报,他们对青冀两州的大况以了解得颇清楚了。

总体来说,局势和旧时区别不大。姜琨雄心勃勃,只可惜兖州彭越也不是省油的灯,西有太行,南边有彭越这么一拦,他根本扩张不动。

当然,姜琨张岱也不是善茬,双方联手,彭越也没能占太多便宜。彭越索性掉头往南攻豫州去了,如今得了豫州二郡。

小战频频,大战则没有,相对平稳的一段时期。相较而言,阳信侯府和颉侯府的后宅却要精彩太多了,花样频出,激情四射,各种大戏轮番上演,市井百姓私下八卦完全不怕没有话题。

一贯那些乱七八糟的,姜萱看过就罢,至于有用的消息,她就稍加整理,未见过她这般神态。

卫桓蹙眉“可是生了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

姜萱摇摇头,她也不确定,说话间将讯报递给他看。

“颉侯突然造访阳信侯府,日夜兼程,十分急切。”

明显是有要紧的急事了,可惜眼线细作投放时间尚短,无法深入了解。

最后还是姚安发现了点端倪,张岱车队中有一辆不起眼的蓝篷小车,原来应是仆役乘坐的,但他注意到,这辆蓝篷小车第一时间绕侧门进去了。

那么,这小车里头装的,大几率是个身份不高却重要的人物。

姜萱翻开装讯报原稿的小匣,取出其中两张“这是前几日到的。”

卫桓一看,是颉侯府的,第一张记述一个中年女人撞闯颉侯府,喧哗一阵,被带了进去。

第二张,则是张岱匆匆启程前往青州,很恰巧的,就在那个中年女人出现的次日。

三张讯报放在一起,姜萱蹙眉“那么咱们能不能推测,张岱突然寻姜琨,是因这个女人。”

不知为何,一看见中年女人,她第一时间就想到杨氏。

杨氏不见了,发现踪迹被搜捕了几日,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理智上,姜萱又把自己这个猜测给否了。不应该,杨氏一个独身女子,她有什么能耐这么快穿过太行抵达河间

最重要的是,在不知卫桓详尽身世的情况下,她不可能这么精准找上颉侯府的。

只不过,姜萱长吐了一口气“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微微蹙眉。

卫桓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你不是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

真相如何,非他们可控。

他冷冷“只管放马过来。”

由此至终,他都未曾惧怕过了。

卫桓神色瞬间阴冷下去,姜萱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这也不过我无根推测罢了,做不得真。”

她希望是错觉。

复仇是必须的,但他们还不够强大。

事实上,姜萱这还真不是错觉。

杨氏被张岱带着,日夜兼程赶往临淄。

“那三个兔崽子,果然没有死。”

早在河间时,便由杨氏口叙,画师描绘调整,最后得杨氏确定,出来了三张工笔细描的画像。

姜琨快速看过,脸色阴了下来。

“杨氏呢带上来”

杨氏被带了上来,姜琨目光锐利,“仔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哼”

持刀精卫肃立,大厅内气氛沉凝,紫金冠束发的阳信侯威势逼人面色阴冷,他倏地看过来,杨氏一骇,往后缩了缩。

但她随即就亢奋起来,好啊,太好了一个颉侯,还有一个雄踞青州的阳信侯,那野种仇家竟这般厉害,那是再好不过

她立即说道“他们是前年年头来的,大年节,正月初几。”

“一身落拓,赶着一辆小车,说是冀州穿太行来的,因母亲亡故投来。二男一女,女的最年长,有十六七;男的一个也那般上下,另一个小些十岁出头。”

“生得都极好,看仪态举止,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偏偏身世捂得紧,连我都不知。样貌就是画像那般,有七成像。”

“哼只这三人狡诈阴险才一来,那姓卫的就哄他舅舅给推荐进了定阳军,竟让他侥幸得了校尉一职。后来逢战役,又适逢其会得些军功”

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杨氏咬牙切齿“他们该死他们害死了我的大郎还有杀我灭口,你们必须杀了他杀了他”

“带下去”

姜琨一挥手,立即上来两个甲兵,将癫狂的杨氏按住,捂住嘴巴。

“处理算了,先押下关着。”

既已确定,杨氏就没用了,姜琨本来打算杀了,但转念一想,暂且留着。

杨氏一滞,怒声“放手呜呜,你等做甚”

“啪”

杨氏剧烈挣扎,可惜甲兵不吃这一套,直接扬手一个耳光,将她重重打翻在地上,登时头晕眼花,被堵上嘴,迅速拖了下去。

无人多在意她,厅内气氛沉沉。

姜琨眉目阴沉。

张岱一击案“想不到,那三个兔崽子竟有如此本事”

得了上郡,已成气候,才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不容小觑啊

“那个杂种心狠手辣,弑母杀兄,若是再容其坐长,他日必成大患。”

张岱眯眼“必须及早除了。”

“你所言不错。”

姜琨冷冷。

董氏生的一双好儿女,哼他岂容逆子逆女坐大

只如何除去,却是个问题。

青冀二州与并州,中间隔了巍峨太行,这上郡,还是在并州之西,和青州相距何止千里山高水长,鞭长莫及,兴兵覆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谋士梁尚略略沉吟“依某之见,君侯不妨遣使晋阳。”

梁尚是姜琨心腹谋臣,对姜琨性情颇了解,当年董夫人突然跳下城楼后,姜琨一见事态不好,是有亲自发散人手去搜寻姜萱姐弟的。

因此,身边几个亲近的都知情,其中包括梁尚。

也是因此,今日这事姜琨没避着他。

梁尚拱手“上郡乃通侯王芮属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这还不是卧榻之侧,直接是通侯卧榻之上了。

“此三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一旦将其真实身份揭于通侯跟前,通侯岂能相容”

必然是要立即采取手段,将上郡收回的。

这样的话,哪怕三人侥幸不死,剥离了属地兵权,不亚于去牙老虎,届时再如何,还不简单

“不错”

姜琨冷冷“借力克敌,此乃上策。”

事不宜迟,话罢略略商议,他立即点梁尚为正使“此事就交予公纪。”

梁尚肃容“君侯放心,在下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