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取出那个在怀里揣了一整天的黄杨木小匣,攥住,体温暖暖,他的手心却是冰的。

胸口有什么上涌咽喉,顶得他难受极了,他想高声喊,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是

我们是同年生的,一般大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可看着她忧心忡忡,关切的眼神,有什么在喉间深深堵住,他愣愣的,只僵硬一个“无事”。

夺了衣裳快步离去。

“砰砰砰”,外面急追过来的姜萱在拍门,“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既急且忧,连惊醒姜钰都顾不上了,使劲擂着门板。

卫桓仰躺在床上,蹙眉闭目喘了半晌,勉力睁眼“无事。”

声音沙哑,穿过床帐门墙隐约含糊,他勉强说“我无事,大约是晚膳有些不洁。”

他取下扳指,一弹,恭房房门“咿呀”一声重重阖上。

姜萱听见了,“是吗”

半信半疑,但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继续拍门让他开,蹙眉半晌“那我让金嬷嬷熬些稀粥,等会你喝。”

立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她贴着门喊“若再有不妥,你叫我,我喊大夫来。”

连连嘱咐了好几次,到说的实在多了,又立了一阵,迟迟才肯转身。

卫桓扯过锦被,蒙住整个头脸。

他很乱。

一方面,他想现在就冲出去,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告诉她,他不想当她弟弟,什么狗屁的弟弟他想当她夫君,想拥抱她亲近她,想和她定亲,白头偕老一辈子不分开

这个念头很强烈,翻腾涌动着如大潮汛时,卫桓几乎都要按捺不住。

憋得难受,他粗粗喘息着。从小就是个执拗的人,不理一切义无反顾,可这是珍贵的他唯一仅有的,他怕,怕自己控制不住吓到她,更怕她诧异之下,坚决拒绝他。

那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就是这种顾忌束缚了他,才勉强让他压抑着不顾一切揭开的念头。

不该这样的,他不能这么冲动,兵书有云,谨兵慎行,方是致胜之窍。

她是他一生仅有最珍贵的,他需要重新布置战略,贸然行事是不对的。

可万一,时间越久她想法越根深蒂固怎么办

还有,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生了成亲念头怎么办

不不会的

立即否认,她说没心思肯定不会骗他的,况且二人天天在一起,他知道是没有的。

只万一有了,他会来得及制止吗

可来不来得及,都是臆想,那如果现在揭开,她拒绝了怎么办

霍地翻身坐起,又怔怔栽躺下去,心乱如麻,思绪纷乱,睡意全无。

怎么办

他该怎么做

要不询问一下徐乾

卫桓蹙眉,又立即给否了,他不愿意想外人吐露他的情感,尤其涉及姜萱。

捂住脸,那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做

姜萱心里存着事,一大早就醒了,匆匆梳洗穿衣就往对面厢房去。

“阿桓。”

还未敲门,门“咿呀”一声开了,卫桓从房中出来。

一宿没睡,本他年轻矫健应看不出来,只今早却眼见憔悴了些,眸底泛赤,眼下淡淡青痕。

“阿桓,很不舒服吗昨晚怎么没喊大夫。”

卫桓勉强笑笑“没事,我出来就睡下了。”

姜萱蹙眉“今儿饮食要清淡些。”

他一身铠甲,这是要去军营了,她不放心,便说“我去给薄钧说一声。”

薄钧是卫桓的亲卫营长。

“阿寻。”

卫桓忽喊住她“我等会吩咐就行。”

昨日想了一夜,心里还乱着,不知是该立即揭开好,还是重新布置好。但不管哪一样,他都极不愿极排斥姜萱再把他和姜钰放同一个位置。

正是格外敏感之时,看她循循叮咛细无巨细,他一反平日立即给拒绝了。

见她回头看来,他道“我又不是阿钰,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抿了抿唇,意有所指。

姜萱微微一怔,一想也是,便笑“对,咱家阿桓比阿钰大多了,是大将军是郡守,当然不一样的。”

他情绪似乎低落,人也不太开怀,姜萱有意哄他,顺着他说了好几句他高兴的。

但卫桓听了,心下更郁沉,立时想让她莫再把他当阿钰哄,可话冲到嘴边,却见昏黄灯光下,她温柔微笑着,眼下却微微泛青。

可见昨夜担心他也是没睡好的。

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哽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一如他不知进好退好的情感。

其实他还是更想揭开的,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无法再憋下去。

要不再想想吧,就算真要说,也要想一套好的说辞,至少不那么突兀,让她好接受一些。

最多就日,也不差这点时候了。

终于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心绪这才稳了些,“我先去了,可能要晚膳才回来。”

“好,你去吧,记得吩咐薄钧。”

姜萱目送卫桓走远,领着一队亲卫转过月洞门,身影消失不见。

“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姜钰一身练功服,拉开房门蹬蹬蹬跑过来,连他都感觉卫桓有些不对劲。往常卫大哥听见脚步声总等等他的,但今儿却一点没有。

“没事,军务繁忙。”

姜萱摸摸胞弟发顶“你不是明年入营吗还不赶紧用功去。”

安抚一句,打发了姜钰,她望着卫桓离去方向,眉心却蹙起。

相依为命这么久,卫桓不大对劲她怎能不察觉,仔细思索,却仿佛是昨日晚膳时候开始的,一直到跟她回屋后。

只晚膳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了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唯有今晚等他回来再细细劝解询问了。

只能这么安排了。

姜萱也很忙,并无太多闲暇时间,立着思索一阵,得了主意,便招了小金氏来,叮嘱晚膳务必清淡,而后回头叮嘱姜钰几句,就匆匆往前面去了。

如今诸事初步理顺,特殊时期过去了,她便不再留在卫桓的外书房院落,而是在隔壁辟了一个新院子,作为她处理公务的场所。

卫桓给她精心挑选了随卫,陈小二刘大根等人也算占了前期的优势,勉强能够得上队末,现在每天都在努力认字习武,非常勤勉。

见她来,纷纷见礼,姜萱温和叫起,入正堂继续昨日的政务。

和平时一样,都是繁忙碌碌,本以为一忙又该一天了,不想中午时甘逊特地来了一趟。

“姜主事。”

姜萱再细细看了一遍有关盐粮铁的资料,在自己撰写的备忘册子里又添了几笔,又录上备注,这才收好。正整理间,陈小二来报,甘逊求见。

姜萱叫进,甘逊施了个礼,便被她笑着叫坐下“文程过来,是有什么事”

甘逊掌的财政仓储,虽不直掌库房,但这两样已足够重要,一直都是姜萱领头打理的,二人共事多时,已颇为熟稔。

照说甘逊过来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今儿却没抱着大小一堆公文,确实有些稀奇,姜萱便打趣,“莫不是文程把记性都给练出来了”

甘逊就笑“哪能,这公文便一册,我都也不可能全背下的。”

二人说笑两句,说起正事来意,却原来是,有关盐的消息。

“却是机会难得,河东周家的公子北上购马,途径咱们上郡,如今下榻在城东的东升驿舍。”

说到商贾诸事,没有人比甘逊更了解,他消息渠道连官府都比不上,哪怕盐他没做,那消息也是灵通得很。

自从意识到姜萱对盐道的隐隐关注,他立即留神起来了,昨日议事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次日立即把重要消息私下禀告。

这河东,乃司州河东郡,就并州往南渡黄河就是了。河东有大盐池,这周家更是掌控盐池的十数个家族之一,周氏制盐售盐,此乃重要财脉。

本来并州是不怎么和司州联系的,因为这是天子辖地,人多水浑乱哄哄的。

但现在人家都直接到自己家门口了,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姜萱略想想“咱们去东升驿舍,先看一看。”

看看来人究竟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接触。

“行,我们这就出发。”

车轮辘辘,路上,甘逊给姜萱说了说他知道的情况。

这次来的是周大公子,嫡长子,在周家有一定话语权,若要以购盐打通这条道的话,把他拿下就差不多的。

就是河东盐池多毒盐,质量没有海盐好,价格还不比远道而来的海盐低。

这题姜萱会,过滤提纯的技术不行。

不过,她的意思还是先考察接触一下,多方了解,多方比较,方能选出合适又好的。再者,骑驴找马才是最稳妥的策略。

甘逊十分赞同,接着又说“这次来,同行的还有好几家公子,据我所知的有赵家张家,其余两三家不大清楚,不过据说都是司州北上购马的。”

姜萱点了点头。

司州倒不怕,司州距青州千里之遥,两个圈子并无交集,她从前也就见过寥寥几个回乡省亲的司州贵女罢了,公子一个不认识,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为谨慎再问一句,确定无女子同行后,姜萱的心便彻底放下。

只岂料,她这心放得是早了些。

有道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多时候总爱出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

蓝帷马车跑了半个时辰,就抵达东升驿舍。

这东升驿舍是城东最大的驿舍,集餐饮住宿于一身,人来车往出出入入,非常热闹。

在门外并不能观察接触些什么,姜萱吕逊便下了车,往大门过去。

“两位客官好,不知是想打尖还是用膳”

一进大门,便有伙计殷勤迎上,将客人引入大堂。

一转过屏风,熙熙攘攘,柜台两边足摆一二百张的方桌,全部打通望不见头,吃饭的人很多,座无虚席。

甘逊掏出一粒碎银,放在伙计手心“小兄弟,给你打听一下,从司州河东来的贵客坐哪”

姜萱略略环视,接话“给我们安排一个附近的桌子。”

“好嘞”

一出手就是碎银的客人极少极少,伙计低头一看手心,登时大喜,忙转身一指“就在那边帘后他们刚刚下来,才叫的酒菜。”

所指方向并不远,隔了一个庭院就约莫十来丈的的距离,四面竹帘围成的已贵间,恰好正对那面帘子半卷着,下仆护卫无声肃立,中间一张大圆桌围坐了七八个年轻子弟,赭蓝青紫各色锦缎袍服极贵气,当中被簇拥的是一个身穿藏蓝宽袍广袖、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

姜萱顺着伙计所指,一望,恰巧玉冠青年抬起头来,骤不及防的,四目对了个正着。

她一愣。

他也一愣。

于卫桓而言,今天注定是心乱如麻的一天。

只乱归乱,烦归烦,他真没预料他会接到这么一个消息。

“禀府君,今儿姜主事出门了,在东升驿舍碰上了一个认识的公子”

出于某种心理,怕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而自己还不知道,卫桓今早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吩咐若姜主事见了什么生人,回来和他说一声。

其实本意只是想知道一下,并无观察盯梢之意,但奈何下头总有进取心强的人,就这么硬生生揣摩出另一层意思来了。

姜萱再低调出门,安保力量也不省的,除去跟车的随卫,还另有暗哨。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自以为领悟到主子深意的人就飞马将这个消息递到城西营寨了。

进来跪下拱手,报讯的略想了想“据闻是河东来了,那公子姓裴,好像,好像叫裴什么舒,”

才回忆着,忽听上首“砰”一声巨响,竟是卫桓失态霍地站起,动作极大,竟带翻椅凳。

“你说什么”

卫桓几个大步上前,厉声“是谁你说是谁”

“再说一遍”

他神色骤变,眼睛睁大不可置信,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提起厉声诘问,身体前倾,逼到近前,骤然间竟隐隐有种仿若噬人般的态势。

吓了徐乾等人一跳,更吓得报讯者两股战战。

“姓裴,叫,叫裴文舒”

裴文舒

“砰”一声大响,卫桓霍地扔下那人,推翻挡路的高几,飞奔而出。

翻身上马,提缰骤一扬鞭,膘马箭般冲出,眨眼已不见影踪。

留下徐乾等人茫然,面面相觑。

这人谁

怎么这么大反应

他们却不知,这是一个卫桓久违的名字,曾经他潜意识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的名字。

这名字,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姜萱的未婚夫。

临淄姜氏和徐州裴氏。

若非变故,二人早该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