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出一线鱼肚白,清晨的雾霭笼罩黄土大地。

肃城东的兵寨早就动了起来,造饭披甲,执矛列队,半昏半明的卯正时分,黑压压四十万大军已整装待发。

校场最前方的高台上,一身赤色甲胄的通侯王芮环视一圈,令“诸将军按策行事,”他锵一声拔出长剑“鸣鼓,进军”

三尺长的臂粗鼓槌重重敲在牛皮大鼓上,“咚咚咚咚”沉沉的鼓声响彻整个肃城,鼓声越来越急,急促都几乎连成一线时,“轰”一声巨响,城门大开。

丁洪回头“诸将士随我来”

他目光掠过卫桓,平静中暗藏厉色,见后者神色冷淡一如旧日,暗暗冷哼一声。

丁洪旋即移开视线,回头一打马,疾冲而出。

卫桓瞳仁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唇角冷冷一动。

也扬手一鞭。

潮水般的大军从四方城门汹涌而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丁洪所率的定阳军,则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兵分三路,分别冲向西池道、拒马口、渠庄这三个要冲。

黄土大地本千沟万壑,又是在吕梁山脉一侧,紧邻其支脉西池山,地形十分复杂。很快的,卫桓就无法再和陆延许靖并行了,三者分左右先后,各自沿着岔道直奔拒马口。

两侧高坡林木茂密,大军急促的隆隆脚步声惊走无数飞鸟小兽,眼看着岔道入口越来越近,符非咽了咽唾沫,不禁道“咱们要进去了”

进去后,就只能一条道直走,没法反悔回头的了。

卫桓长鞭往前一指,喝令“众将士听令,全速进军”

神色冷峻,声音沉稳。

符非长吐一口气,与诸将士大声应道“是”

铿声高呼,陡然又惊起一波飞鸟走兽。

三万黑甲军士气势如虹,往前方的岔道口急涌而去。

很快,后方的许靖就接到讯报,登时大喜“好,非常好”

“赶紧的,去给府君报讯。”

打发了哨兵飞马去报喜,许靖哼笑一声,好你个卫桓,今日这拒马口,就是你埋骨之地。

“弓箭手上来,一旦追出去,立即放箭。”

丁洪特地给他配了三千弓箭手,强弓硬箭,保证能把卫桓压下。

他目光转向右边,现在,就看陆延的了。

陆延现在正干什么

他和卫桓一样,正率军直奔在通往拒马口的另一边岔道上。

一个时辰,岔道过半,副将兼妻兄程岱打马上来,低声道“孟诚,差不多了。”

该下令大军缓行了,这样等奔出岔道口就正好迟半个时辰。

不想,陆延却没发话。

程岱登时急了“孟诚,府君这回是志在必得啊”

其实他又何尝乐意干这种事

只是他们都是在丁洪手底下过日子的,这事一旦出了漏子,必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们不是一个人啊这么些年,几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今天来之不易的一旦垮了,内眷怎么办几家里的遗孀孤儿怎么办,儿郎子女们出路又在何方

不能垮,也不敢垮

程岱急道“孟诚你”

“好了”

陆延骤喝一声,打断了程岱的话。

他侧头看过来“仲德,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入定阳军寨的第一天时,说过什么吗”

“你还记得陈河他们死的时候,我们又说过什么吗”

朝阳从树梢枝叶间滤下,光斑星星点点打在陆延的脸上,他直直盯过来,神色肃然,程岱突然就失了音。

“当年初进定阳军寨时,我们立过誓,要驱逐夷兵,护境安民,让贫苦百姓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陈河他们死的时候,我们躲在营房里哭着说,必定要爬上去,为他们复仇主持公道,并要严禁倾辄,定不再教后来者重蹈了覆辙。”

“府君待我恩同再生,此后若要我已命来偿,我二话不说。”

陆延情绪渐渐平静,目视前方,眸光清明“可我无法为他一己之私,生生陷三万将士战亡沙场之死地。”

如果这样做了,那他和当初害死他同伴的人又有何区别

陆延声音一厉“传令全速进军务必要在已初冲出岔道口”

“是”

两支兵马快速在岔道上穿行,几乎同时抵达,约定时辰一到,卫桓陆延将令一下,当即汹涌而出。

奔入拒马口,果然迎面撞上大股胡兵铁骑。

对方吃了一惊,领军大将旋即抽出配剑。

卫桓长剑斜指“众将士听令,全力进攻”

喊杀声震天,两支大军瞬间战在一起。

卫桓指挥若定,长刀横扫,连斩敌方三员将领,荡平胡骑一大片,竟教鲜卑军胆怯一时不敢逼近,身侧空出一片。

徐乾趁机打马上来“许靖快到了。”

卫桓冷冷一笑“既然他有箭阵,正该当先拒敌。”

他传令,立即往陆延那边收缩靠拢,将左边岔道口外的位置让给鲜卑骑兵,只仅留一些在岔道口前做迷惑许靖之用。

许靖哨兵一探,前方卫桓麾下仅剩薄薄一层,强弩之末,勉力抵挡着步步逼近的胡骑。

他大喜,当即喝令“冲出去弓箭手准备”

潮水般的兵士再度涌出,岔道口前的定阳军十分善解人意,奋起杀了一阵,立即往右边退去。

许靖虽然不怀好意,但不得不说,他这个箭阵,对付鲜卑骑兵再适合不过。

一出来发现情况不对,大惊大怒,但许靖不得不立即先命麾下全力拒敌。

强弓硬弩,箭如飞蝗,鲜卑军实在没料到对方竟突兀配了这么多的箭囊,骤不及防吃了大亏,不得不迅速下令后撤。

卫桓陆延抓紧机会,指挥部属连连急攻,将敌军杀得大败急急退出拒马口。

这时许靖打马过来,冷瞥了卫桓一眼,看向陆延,他冰冰重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冷冷一笑,打马离去。

陆延没理会许靖,稍稍勒住马,对卫桓道“定之,我不如你。”

黎明暗色中三问,振聋发聩。

唤回了他很可能要就此迷失的初心。

卫桓未置一词,只道“乘胜追击,此时正是战机。”

“没错”

陆延只觉胸臆间豁然开朗,昨夜缠绕的烦闷一扫而空,他长刀一指“我们正该左右夹击”

话罢,二人一挥手,各自率麾下将士一左一右,往前方追击而去。

卫桓眯了眯眼“传令,全力追击”

鲜卑大军后撤的方向,正是西池道。

那边也有一支胡兵,显而易见,鲜卑大军是要退过去两股合一,以求站稳脚跟。

这正中卫桓下怀。

丁洪就在西池道。

他本来是与一股胡兵交战的,现在又添了一股,骤不及防下,很容易大败

大败,就只能顺着西池道后撤,仓惶之下,可乘之机就很容易出现了。

卫桓冷冷一笑,更急急驱赶鲜卑败军,又立即增遣哨骑往前。

追截到下午,距西池道口约二十里,前方哨报,两支胡兵果然合二为一,立即站稳脚跟。

未免腹背受敌,这支合二为一的胡军立即分出较少兵力先据天险阻截卫桓陆延许靖三军,而后抓紧时间对丁洪暴起一阵猛攻。

丁洪这边却是还未得报的,猛一下子都被杀懵了,鲜卑军突然涨了一倍,在数量呈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骑兵连续三次冲锋,终于冲乱了丁洪阵脚。

阵脚一乱,士气大减,支撑了没多久,丁洪大败。

他忙忙收拢残兵,急急往西池道遁去。

鲜卑大将松了一口气,忙令,赶紧使骑兵沿西池道追上去,多举旌旗,马尾捆上树枝,做大军狂追之状,务必不能让丁洪折返回头。

他这才安心调转马头,迎战卫桓三军。

卫桓很快就得迅了,“很好。”

时机已到。

视线瞥向西池道方向,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立即招来徐乾“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这里有一处天险,双方都能依据,战况不会太激烈。

符白有一个表兄和卫桓身形肤色都相似,二人避到一边,卫桓卸下将甲让对方披上,再跨上他的战马提上他的刀,即能掩人耳目。

卫桓铠甲之下,是一窄身的玄色劲装,抄上穿云弓和特地准备的箭囊,他脚尖一点跃上高坡,迅速消失在茂盛的林木间。

卫桓往西池道败军方向急追而去,约莫大半个时辰,他就追上了。

居高临下,仔细搜索,他很快发现了丁洪。

丁洪手臂受了伤,连连打马仓惶败退,听后方隆隆的马蹄声又接近了一些,他厉声喝道“快,快全军跑步前行”

卫桓抽出长箭,拉开手上的乌木穿云弓。

眯眼,瞄准,他没有急躁,隐于高坡上的林木长草随丁洪急速前行,不断寻找最合适的角度。

必须一击即中。

约莫过了小半盏茶功夫,丁洪一回头,“还不快些都给”

就是这时

卫桓眉目一厉,夹住箭羽的右手陡然一松。

“嗖”一声锐物划破空气的翁鸣,箭矢急速如流星,银芒一闪,瞬间逼近丁洪面门。

这支箭来得太快了,快到丁洪余光其实瞥到一点闪亮的,心下一凛,可惜根本避无可避,他双目陡然一圆,“噗”一声闷响,长箭重重扎入他的眉心,几乎是穿脑而过。

箭尾仍在急促嗡动着,“啊”

“府君,府君”

再多的声音,丁洪已经听不见了,他用尽全身力气顺着箭矢发出的方向望去。

这角度,恰好望见一点黑色衣角,一闪而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个平日除铠甲基本都穿黑衣的人。

可按理,这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的。

可不知为何,他直觉发出冷箭者,就是他。

骇,恨,丁洪想说话,可惜他已经说不出来。

瞪大眼睛僵直片刻,“砰”一声重重栽倒在黄土道上。

气绝身亡。

一箭射杀丁洪后,卫桓立即换了个位置。

他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停,已又反手一抽,挽弓搭箭。

“嗖嗖嗖”连续七八支箭,将拱卫在丁洪身边的郭廉等等铁杆心腹和得用之人尽数射杀。

在场的都杀尽了,只一个张济,却没见人。

张济称病,没有来,这个卫桓倒是知道的,所以他也没有找,连连发箭尽中目标后,他并不贪恋,弓箭一收,立即遁入林间,原路折返。

独留下瞬间大乱的丁洪中军。

肃城,东郊。

一乘小车停在黄土道旁,张济撩帘,下车立在黄土坡上。

旭日东升,金色朝阳冲破晨早的雾霭,往北眺望,能隐隐望见起伏丘壑的黄土原野。

这方向,是战场。

今日,并州军将和三胡大军将一场大战激战。

“走吧。”

伫立片刻,张济转身,重新登车。

他为丁洪殚精竭虑十余年,已算偿清了丁父旧年对张家的恩德。

张济闭目盘坐,小车辘辘,往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