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骏等人是便服出来的。

普通平民自然不认得。

但放在城门守兵和城门尉那里,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

这么膘肥体壮毛色一致的十几匹油亮膘马,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还有鞍鞯、辔头、长鞭,诸物样式和颜色。

丁骏常常出入城门,不看人光这一行骏马,若再配上那种矜傲一刻不停直冲而出的势头,恐怕离得远远还看不清人,城门尉和守城甲兵就认出来了。

恰恰的,丁骏一行便装出行,这大冬天的,衣物臃肿,蒙头盖脸最正常不过。

若“丁骏”今日没有留在城里,而是出了城,一直没有折返呢

那么搜索和怀疑的方向,立时就偏离到十万八千去了。

再销毁丁骏等人尸首和马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好”

姜萱一思索,登时信心大增。

既议定,事不宜迟。

可这一开头,先遇上一个大难题。

找谁去伪装

这需要绝对能信任的人,否则不如不做。

且得十来个,陈小四等人数倒是够的,可惜大多才开始学骑马,技术不行。另一个,“粮车”先押运出去更重要。

符非沉吟一阵“要不,我和阿白去寻人。”

他欲去找他母舅家的人。

符非符白的生母不是汉女,是杂胡。

上郡除了羌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少数民族,具体是什么族群,很多都已经不可考了,大家混居在一起互相婚配,乱血统七八糟地被统称为杂胡。

绝大部分的杂胡和汉人老百姓一样,都是希望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但他们比汉人难太多的,难被汉军信任接纳,又时常被迫为西羌征战,族民常年被欺凌,苦不堪言。

符非符白生母的族群被战争冲得七零八落,二女先后落在定阳军将领手上,被赏赐给了符石,之后生了儿子,才算真正安稳下来。

二女的娘家兄弟子侄,也是因符石推荐安排,才得以进入定阳军。

这个卫桓知道,因为他擢升为将后,符非符白就托他把母家人调任到他麾下。

“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出纰漏的。”

符非十分有信心。

除了亲缘,还有利益,符家乃至卫桓屹立不倒,他们才会有前途和未来。

卫桓心念一转“好,你速去速回。”

符非立即去了。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期间卫桓去城头转了一圈,回来后,符非符白母家叔伯子侄十几人已到,“粮袋”也已打包好了。

“粮袋”装车。

贺拔拓等人匆匆换衣。

卫桓同时带回了一些与丁骏等人打扮相类的衣物,还有斗篷围巾。贺拔拓等人面相的胡人特征其实并不明显,乍眼望去,和汉人差不了太多,一问,才知原来他们身上有一半甚至四分三的汉人血统。

这样更好

衣裳一换,斗篷一披,面巾绕几圈紧紧蒙住脸只露一双眼睛,并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桓吩咐,一刻钟后,各自按计划行事。

而他和符非,则回去露身人前。

屋里也已经收拾妥当了,细细检查过一次,确定无纰漏,卫桓扶姜萱登车,“你回赭石街去,如平时一样即可。”

“勿担心,等我回来。”

“好。”

姜萱攒了攒他的手,松开“店铺这边,我会让陈小四处理好的。”

“嗯。”

闲话少说,诸人立即动身,按各自计划行事。

一连小半月狂风暴雪,好不容易见了霁,风依旧凛冽,只久违的暖阳出来了,天幕湛蓝湛蓝,阳光映在城垛堆的絮雪上,金灿灿的甚是耀目。

天气一好,出行的人格外地多,城里各坊市大街喧闹沸涌,四个城门车水马龙。

农人、挑夫、商旅、车马,往里的往外的,络绎不绝穿梭。

陈家兄弟一前一后,押着运粮车队接近城门,缓下来排队接受检查。

缓缓往前挪,说不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不擅长装样的刘大根等人把面巾往上拉了拉,专注扶着车,努力保持镇定。

其他人能蒙脸装木,陈小四却不能,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城门卡,他深吸一口气,扯下面巾,露出笑脸。

“大人,我们是赭石街符家粮行的。”

一见到城门尉,陈小四心里小小“咯噔”一下,因为城门尉几班轮值,他运气不咋的,遇上最不熟悉的那个。且这位工作颇认真的,基本不会不用检查就放行。

他心里一阵紧张,只面上却不显,堆着笑脸继续道“我们送粮去东郊平乡,后面的车都是。”

“唔。”

城门尉抬眼一看后面七八辆大车,点了点头,循例挥手,让甲兵上前查验。

七八个甲兵小跑过去,开始围着粮车拍打,又点了几袋让打开。

解开袋口,长刀往里头插了插,甲兵挥手,让绑好放回去。

陈小四心刚放下一半,怎知身边城门尉吩咐“卸下了这车,里头再查一查。”

手一指,指向第二辆粮车。

陈小四一看,脚当场就软了。

他们预备过这种情况,所以第一辆粮车是没问题的,但谁知这城门尉工作一丝不苟不说,还没点中头一辆。

不好了

陈小四视线立即睃向城头,和不远处的符非对视一眼。

符非准时巡视到这处城门,一见陈小四,立即开始从城头缓缓下来。

若是实在不行,就由他补上,“熟人”见面打断检查,热情招呼过后,由符非顺手就让过了。

但这么一来,难免落下点蛛丝马迹,万一日后丁洪追溯到这里,总多了几分嫌疑。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并不想符非掺和。

可现在不掺和已经不行了。

眼见甲兵们应了一声,转身行往第二辆粮车,符非心头一凛,立即大步往那边过去。

好在这时,贺拔拓来了。

“嘚嘚嘚”一阵急促繁杂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前方城门,却不见任何减速。

远近诸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行十数骑正在远远街角转了弯,直奔城门而来。

一色油亮身姿矫健的黝黑膘马,藏蓝色的鞍鞯辔头,微微泛着金的长鞭,为首是个青年男子,黑色大斗篷,腰挺背直姿态傲然,带着后面十来名虽着布衣但明显是军旅精兵的汉子,速度分毫不减直直冲往城门。

“大公子来了”

有一个甲兵高喊了一声,城门尉头皮发麻“赶紧的,还不把栅栏挪开一些”

上回就试过,大公子一行冲翻木栅栏,他反大怒,反手就给了城门尉一鞭。

这哑巴亏只能硬吃,当时还不得不跪地讨饶。

甲兵们慌忙七手八脚挪开门洞两侧的木栅栏,见陈小四等人还在,“边儿去还不赶紧的杵这怕是没被打过了”

“哦哦”

陈小四赶紧挥手,趁机将马车赶到已过检的那一边。

马蹄声“嘚嘚”,“丁骏”速度不减,直冲城门最中间的大门洞,急驰而过,扬起一地冰渣雪粉。

城门尉和甲兵们不敢抱怨,只低着头等“丁骏”过去后,才默默把木栅栏挪回去。

“好了,好了。”

城门尉呼了一口气,往后面挥手,“上来,下一个”

陈小四忙一扬手,赶紧领着粮车队往门洞过去,顺着人流车流,几息时间,穿过门洞出了城门。

不疾不徐走了一段,直至回头已望不见城门。

“好了,我们快些。”

和卫将军碰头处理好那些特殊粮袋后,他们是会真往平乡去一趟。

“快走快些”

冬季天黑得很早,申正刚过,天就开始发暗,太阳一隐没,明显就阴寒了下来。

姜萱强自镇定一整天,天擦黑就吩咐打烊,关了店登车回家,在前厅焦急地来回踱步等着。

她知没有意外通知反而是好的,只消息未回,焦灼就很难免。

姜钰也是,虽姐姐没告诉他详细的,但明显出大事了,姐弟两个守着前厅,不时探头往外面的大门。

就这么等着,一直等到酉初,大门外才传来马蹄声。

“咿呀”一声门响,姜萱姐弟抢出去时,金氏婆媳已忙不迭拉开大门,卫桓当先而入,后面跟着符非陈小四几个。

“怎么样”

该吩咐的已吩咐过,卫桓挥手让陈小四等人先下去,他们几个入了前厅,厅门一掩上,姜萱急拽住卫桓手臂,急声低问。

“阿寻莫慌。”

卫桓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已经处理妥当了。”

今儿日间,“丁骏”和运粮队一行顺利出了城门,立即往指定的隐蔽地点赶去。

这是符家的一处小庄子,里头有砖窑。

土砖的烧制很早就有了,定阳一带粘土不少,因此砖窑也多,符家作为植根多年的军户,自然也是有这类产业的。

借口朋友要用砖,打发一个人来察看质量,然后把人支开了,借暂空砖窑把尸体都焚了,虽无法彻底煅成灰,但体积已大大减少,几个袋子,就能全部装好。

贺拔拓等人仔细打扫了砖窑,而后悄悄带着袋子与卫桓汇合。卫桓已选好了地点,一行人直奔吕梁山脉支脉齐岭,寻一处偏僻隐蔽的地方挖开冻土,深坑掩埋,而后覆盖回厚厚的积雪,将痕迹抹干净。

大冬天的,保证发现不了;等到春暖花开雪水一融,这地方就重新长出青草杂木,更是不可能发现。

“你放心,必无人能搜寻出来。”

实际早就处理好了,就是卫桓等人要频频出现人前以掩人耳目,这种事情更不能让人代为转述,才等到晚上归家才告知她。

姜萱问“那郡守府那边呢”

这个时辰,郡守府怎么也该发现丁骏未归了吧

“郡守府打发人出城传话了。”

卫桓等一直留神着,下值前,便见郡守府的人出城了,据闻是去城外别庄给大公子传话。

郡守府此时还不很在意,因为丁骏常去城外几处别庄,玩乐打猎什么的,一夜甚至几夜不归都是常事,这回去探,只是因为他出门前没留个话。

很好,成功将对方视线引向城外了。

丁骏只会在城外“失踪”的。

另外隆庆街店铺那边,贺拔拓再去探过,也没问题,那管家接过陈小四钥匙后,只抽空去开门随意扫了眼,就回去了。

后续再有租客,更不可能晓得不对。

一切都按预计中最好的方向发展。

姜萱这才大松一口气。

丁骏一行的死亡,很有希望能发展成一桩无头绪无线索的失踪公案的。

最糟糕最紧迫的情况终于过去了。

不但姜萱松了口气,符非贺拔拓也是。

“符白呢”

“我让他回去喊舅舅过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仍处于小心观察和戒备的期间,这等大事必要告知符石的,符白先回去喊人了,待过来再说。

稍等一等。

趁这点时间,姜萱先吩咐厨房把饭菜端上来。

心下这么一松,才觉又冷又饿,想必卫桓他们更甚,忙着张罗热汤饭,诸人也不去饭厅了,直接就在堂上将就着狼吞虎咽。

滚烫的汤水饭食下了肚,心感觉更定了一些,姜萱摸了摸身上衣裳,“我先回房更一更衣。”

斗篷一脱,她身上披着的还是卫桓的外袍,罩着白日被割破小半衣襟,方才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个,现在趁着符舅舅未到,她欲回屋换一身。

卫桓站起“我送你。”

出了前厅,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后头姜萱的院子行去。

今夜雪停,只寒风依旧凛冽,刮得光秃秃的树梢咯咯作响,姜萱侧头看了眼,轻声一叹。

真是无妄之灾。

当时砸伤丁骏,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是很觉得世事无常,本来好好的,平白摊上这么一桩事。

“别慌。”

卫桓轻声“也别担心。”

有我在。

石灯幢在寒风中并未动摇,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姜萱侧头看去,正正对上卫桓一双漆黑的眼眸,清冷却温和,无声而坚定。

姜萱的心忽就彻底定了“对”忽感觉很坦然,“我不慌,我们在一起的,再怎么样,即便是重头再来,总不怕的。”

是的,不怕的。

他们在一起,他们还年轻,总是不怕的。

不要患得患失,发生什么就勇敢应对就是了。

“阿桓,你说是吗”

一点暖黄的火光,映在一双剪水明亮的美丽眼眸当中,她漾起一丝微笑,温柔看着自己。

和她对视着,卫桓说“好”

风吹浮雪的簌簌响动就在耳边,烦扰仿佛远去,安寂又宁静,二人凝望对方,直到一阵凛冽寒风猛灌进廊下,二人才回过神来。

姜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卫桓直接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我们快回去吧。”

暖融融带着体温的大斗篷罩住,感觉确实好太多了,只他穿这般少姜萱有些迟疑,又被卫桓催促两句,见他身姿笔挺一点不觉寒冷,也只好接纳了他的好意。

两人一路快走,很快回到二进院子,姜萱赶紧把披风解回给他,“赶紧穿上。”

卫桓应了一声接过。

只伸手那一刻,却瞥见姜萱扬起手露出身上正穿的他那件外袍,不知为何,他眼前忽然闪过一条鹅黄色的系带和炫白如雪的肌肤。

白天时情况紧急没顾上,如今稍稍松乏下来,那一幕忽就撞了出来,润腻莹白的肌肤,纤纤柔美的肩臂,那条鹅黄色的细带绕颈项间,颜色格外地鲜亮夺目。

他耳面“腾”一声就烧了起来。

他见了她的身子。

“阿寻。”

卫桓忽唤了一声,正要掩门的姜萱回头,却见他脸绷得有些紧,奇“怎么了”

卫桓喉结滚动几下,低低“阿寻,我会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