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牵马,缓缓而行。

两人低低说话,就这么一路走了回去。

晚膳,洗浴,和往常一样,将姜萱姐弟送回房后,卫桓就回屋睡下。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马上阖目,而是盯着靛蓝色的帐顶,凝目思索。

傍晚归家时,姜萱的教导和劝和,他是没怎么吭声应和的。

只不答归不答,他却将那句“需知军中最是讲究义气合作,生死热血,你这般长久下去,只怕不利发展”,给听进去了。

她说得很对。

卫桓没进过河间军,但到底是在颉侯府这个军事核心之地长大的,耳濡目染,他很清楚军旅里头是怎么一个风格。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他还得发展心腹部属,将势力握紧在自己手里。

……

察觉出这是绕不过的障碍,卫桓立即做出调整。

次日,卫桓与徐乾又战了一场后,酣畅淋漓,徐乾翻身下马:“卫兄弟,下值咱们兄弟去喝酒,这回你可不能再推了!”

徐乾喊过很多次去喝酒,卫桓却未答应过。他不好杯中物,更不喜与外人多接触,相约喝酒更是不能有的事。

他毫不犹豫拒绝了,只道不爱喝酒。

徐乾十分遗憾,只是却没气馁,他是真心要和卫桓结交当兄弟的,不,他早就觉得自己和卫桓是朋友兄弟了。

这不,一逮上机会,他又来大力邀请。

兄弟这样不行啊,太清冷了,男人就该大碗酒大块肉,豪爽畅快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次卫桓却道:“好。”

徐乾大喜,哈哈大笑,一拍卫桓肩膀勾住:“对!就该这样!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多喝自然海量了!”

这般勾肩搭背,实在太过亲近,卫桓是不适的,只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微微一顿,他勾勾唇角露出些笑意:“还请徐兄手下留情。”

徐乾哈哈大笑:“放心!咱们这回只喝一坛,多了不要!”

说是这么说,只到了最后,上的还是不止一坛。徐乾豪爽交友广阔,佩服卫桓身手的也不在少数,这喝酒队伍到了最后,呼啦啦一大队人。

吆喝伙计,直接上的是碗,泥封一拍,满室酒香,徐乾端起酒,往前一推:“卫兄弟,来!”

卫桓也端起酒碗,“桓敬诸位一碗。”

“好!!”

酒碗端起,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众人纷纷叫好,碗沿“哐当”一声碰在一起,一翻手,一口气饮尽,“啪”地把碗放下,“再满上!”

卫桓以碗就唇,一仰首,烈酒顺着喉管直入,火热又辣,胸腔立即灼热一片,他一抹唇,手同样一按,将碗“啪”地按回长案上。

干脆利落,动作爽快。

“好!”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叫好:“来,满上!”

……

勾肩搭背喝过酒,卫桓迅速和平时交群的这些军中汉子打成一片,感觉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甚至他们一时高兴喝得多了,次日酒息未散,还一起挨了上峰一顿排头,出来后抹一把脸,大家对视一眼,不需说话,自有一种讪讪的默契。

打趣闲聊,演武对战,开怀时畅快肆意,挨批时讪讪互相安慰,彼此间称兄道弟,和以前相比,卫桓是真真正正融了进去。

很好,很不错。

不过不乐意的,当然也有,那就是符非何浑等人了。

小伙子们意见十分大,昨儿卫桓下值没和他们一离营不说,居然还应了人家邀请喝酒去了?

“哥哥哥哥,你怎么和他们喝酒去了?!”

何浑大叫不公平,他们邀请了很多次的,卫桓都没应,他们只能硬蹭着去了符家,可惜还是没能真正和卫桓喝上酒。

这怎么能行?

太不公平!

“就是,就是!”

七嘴八舌,一群小伙十分嫉妒,唾沫横飞,愤愤不平。

一时间群情汹涌。

卫桓勒停马,对他们说:“你们怎同?自然是要我请客的,就今日,我们去酒馆如何?”

他回身,微微勾起一点唇角,少见露笑,言语间表露出来的亲疏,听得众人心花怒放,嫉妒不平瞬间就飞了,众人欢呼:“好!太好了!”

“哥哥说得对!!”

“走吧。”

卫桓拨转马头,一扬鞭,众人兴高采烈紧随其后,一行人迅速往军户区大门奔去。

卫桓心里很明白,徐乾等人是地位相当的同袍,而符非他们,却可以培养成心腹班底。

后者的重要程度并不逊色于前者。

呼啦啦一群人出了军户区大门,也没选择其他地方,而是去了姜萱那一片。

姜萱粮行隔壁,就是一家饭庄,一行人直接要了一个小厅,大呼小叫吩咐上酒。

姜萱也在,被他们喊过来了,她笑着摇头,让伙计先上菜。

“这还饿着,先吃点菜垫垫。”

都是年轻小伙,营里操演到现在,饥肠辘辘是肯定的,不垫一点再喝酒,易醉还伤人。

众人七嘴八舌:“知道了知道了。”

姜萱温柔和婉,又细心,大姐姐般对众人一直关怀照顾,这群猴子皮归皮,但不是不知道好歹的,对她十分之亲近也很肯听话。

菜先上,酒也马上来了,众人纷纷下筷子,姜萱给身边几个夹了菜,重点是挨着她坐的卫桓:“你多吃点。”

她嘱咐:“前儿才醉了一回,等会少喝点儿。”

卫桓“嗯”了一声,把她夹到碗了菜都吃了。

两人说话时,何浑一群又在那挤眉弄眼,交换过眼神后嘿嘿怪笑。

怎么回事了这是?

姜萱好笑看了这群搞怪的一眼,卫桓也瞥过来,何浑等人忙敛了笑,装作十分正经的模样,举起酒盏:“哥哥,我敬你一杯!”

“对,敬哥哥一杯!”

“敬二郎一杯!”

说回这个,众人立即兴奋起来,举着酒盏“霍”地站了起身。

卫桓也站起,擎起酒盏:“我也敬诸位兄弟一杯。”

声音沉稳,动作爽快,举着酒盏的手臂划了半个圈,而后一仰首,一饮而尽。

“好!”

众人也立即手一翻,将盏中酒水悉数饮尽。

“再来!”

“哥哥我给你满上!”

酒盏重重放回长桌,气氛立即热烈起来,大坛里的酒水一碗接一碗地倒,酒香四溢,欢声笑语。

小伙子兴奋得很,一碗接一碗地干,又反复敬卫桓,卫桓来着不拒,与众人碰盏干尽。

这一顿酒畅快淋漓,喝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到亥初才算结束,东倒西歪醉了一屋,基本上都趴着不能动了,有的甚至还打起了鼻鼾。

卫桓是唯一勉强还能坐着的。

一手斜斜支额,半阖着双眸,浓翘的睫毛在眼下拢出小片阴影,呼吸都得灼热的,并没比前天从徐家回来时清醒多少。

很辛苦他了。

姜萱先吩咐伙计叫马车,又忙盛了醒酒汤过去,“阿桓?喝点醒酒汤。”

不然明儿醒来更难受。

听得她唤,卫桓动了动,“唔”了一声,才以比平时慢一拍的速度撑起身。

姜萱将碗递过去,他慢慢凑过来,唇就碗沿轻啜,眉心轻蹙,似不大舒适。

她心里怜惜,低低夸他:“阿桓真能干。”

卫桓心里高兴,微微抬目:“……你说的对,我都听你的。”

酒气微醺,低低暗哑,微黄灯火下,他白皙的侧脸至脖颈泛起了一层胭脂色,抬起眼睛,两点漆黑瞳仁映着灯火,似潋有迷离水光。

酒后少了平时的孤冷,韶光少年,真真俊美极了。

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谁家小娘子?

不禁暗笑了他一下,姜萱又怜,温声叮嘱:“酗酒伤身,你下回可不许吃这么多。”

“我没事。”

不过卫桓还是应了她,就着姜萱半扶半喂,把一盏的醒酒汤都喝了下去。

酸溜溜的汤水一下肚,人清醒了些,他慢慢撑坐起身,倚在半旧的木板墙壁上,环视了一圈。

屋里东倒西歪,符非何浑一众小伙兴致高昂,即便醉了,嘴里还嘟囔:“哥哥,敬你……”

含混不清的醉语,卫桓缓缓收回视线,阖上双目。

虽厌恶不喜,但他要办的,还是办得极漂亮服帖。

卫桓孤冷之余,也是孑傲的。

但此刻除了冷冷的傲意之外,更多的却是欣然。

被姜萱夸赞,他心里是愉悦的。

回想那些强迫自己做了的事,也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耳边有轻盈的脚步声,一件薄斗篷覆在他身上,一双柔软的手往他肩颈处掖了掖,细致又温柔。

他心里那种愉悦感就更多了。

这种,应该就是家人的感觉了吧?

他模模糊糊地想。

喝太多的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些,半晌,他才又想起符非何浑等人方才在席上的挤眉弄眼。

这群小子。

他想起,自己那日想着要告诫他们一番,让他们不许再胡说八道,却由于事情太忙却还未说。

罢了,他明日再说。

……

有脚步声响,是伙计叫的马车来了,姜萱忙麻烦伙计和车夫,将这群醉鬼都搬上车拉回去。

车厢壁摇摇晃晃,一家一家将人安全送返,最后姜萱才带着卫桓回了家。

勉强撑起让帮卸了甲,卫桓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了。

本来,他确实想着明日必定得告诫何浑等人的,不想还是没说成,因为次日一大早他就接到军令。

由于前方和西羌的战事规模突变,紧急点选兵将增援,锐建营被点中,接令即日奔赴平谷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