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从小就不缺热闹。

京里其他高?门大户的孩子,多数是刚生?下就送给乳母带着,爹娘有意疏远,为的是防止慈母败儿。唯他不同,他是在爹娘臂弯里长大的。

不只爹娘疼他,家里还有数不清的舅舅,?些住在府上,?些常来串门,都是他娘亲的下属。

张存福和卫渡津两位舅舅都是娘亲的副将,自小就教导他武艺。张舅舅是个生?得磕碜的老光棍,年逾而立仍旧形单影只,成天只晓得遛他那破鸟。卫舅舅倒有个孩童心性的媳妇,名唤唐棠,据说这?位舅妈当年被仇家灭了满门,恰巧被舅舅救下,带回了府。

刘舅舅名唤耀吉,娘亲总唤他“幺鸡”。他精于术算,在户部任职,隔三岔五带着?位番邦打扮的舅妈来府上串门,那舅妈是邻国的?位公主,名唤雾骐,为人不着调,她总和刘舅舅?道,唤娘亲为“老大”。

还有?位年岁更小的舅舅,唤作杨敏之,是个不世出的能工巧匠。他为人纯良,本来极易受恶人欺负,好在受了娘亲的庇荫,在兵部无人敢招惹。袁熙挺喜欢这位杨舅舅,他总给自己送?些精巧的木制小玩意,别处都买不到。

这?几位舅舅,都不足以让袁熙看不明白。只有郭樱和余舟两位舅舅,总叫他?头雾水。

郭舅舅是余舅舅的师父,二人皆在大周有神医之名。余舅舅天赋异禀,早些年就出了师,却一直不愿离开郭舅舅的善才堂。郭舅舅在人前总做出一副嫌弃余舅舅的模样,可袁熙好几次发现,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郭舅舅落在余舅舅身上的目光极其温煦。

袁熙不明,这?究竟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但?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虽然看不明白这两位舅舅,却隐约知道,有些话?不便问出口。

郭舅舅虽从医,却生性暴躁,总爱为?些鸡毛小事同娘亲吵架。余舅舅是袁熙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全府上下,唯有他能忍受郭舅舅。

怪不得娘亲总说他们是一个萝卜?个坑,甚至在背后祝他们早生贵子。

袁熙被这帮舅舅吵得头疼的时候,便会去瀚英院寻祖父祖母。祖父祖母都十分疼他,教他写字抚琴,袁熙心下觉得,他们同爹娘?般恩爱。

在袁熙更小的时候,府里还有个疼他的外祖母,这?位外祖母是外祖父的继室,也是卫舅舅的娘亲。她为人谦和又贤惠,袁熙爹娘都很亲近她。

后来,长年镇守西北大营的外祖父回京看望袁熙,离开时带走了外祖母。全府上下都颇为不舍,祖父祖母还亲自送到京郊十里长亭。

之后的许多年,二人都未曾回来过。

袁熙认为,外祖父这?趟并非是特意回京看自己,而是想专程带走外祖母。他把自己的怀疑同爹娘说了,爹只是浅笑着叹气,娘却乐得打跌。

在袁熙五岁上下的时候,外祖母回京了,还带着个刚断奶的男婴。

那又是个新的舅舅。

外祖母说西北苦寒,风沙又大,怕婴儿在那边受罪,所以送回京城,让这边帮忙照看。

爹娘欣然应了,祖父祖母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正好爹娘朝中诸事繁忙,祖父祖母便接了婴儿去瀚英院亲自照料。

外祖母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外祖父就遣人送信来,哼哼唧唧地催她回去,众人又依依不舍地送她走了。

好在爹说过,等再过些年,外祖父致仕了便能回京,?家人又可团聚。不过外祖父现下才刚过不惑之年,硬朗得可以上山打老虎,没个?二十载,回京的事想都别想。

外祖父的信里还说,自己是个粗人,不通文墨,想要祖父替婴儿取名字,祖父便给他取名叫安泓。

安泓比袁熙小了四岁,却长了?辈。众人初时还担心袁熙对着婴儿叫不出口“舅舅”,可袁熙没事人似的,舅舅舅舅,叫得坦荡。

他说,从前府上住着的,并上常来串门的,就已经有了六个舅舅,再加上还有宫里的皇帝陛下,自己私下里也唤他舅舅。每日念这?么多遍舅舅经,早已经叫得麻木了。

小舅舅安泓自小性情憨直,好在袁熙没随了娘亲无法无?天的模样,否则不晓得要?整出多少?外甥欺负舅舅的笑话?来。

不过安泓委实是太憨了些,和他爹安老将军的棒槌性子像了个十成十。袁熙教他读书时,曾考他“不明就里”的意思,那时安泓还不识字,分不清“就”和“舅”,答道:

“该是说你,家中舅舅太多,辨不明哪个是哪个。”

袁熙的娘为这事笑了他好久,直说这?小子日后怕是只能习武,不能学文了。

皇帝舅舅约莫是最特别的?个舅舅,明面上袁熙要?唤他“陛下”,可私底下,他总爱把自己抱在一条腿上坐着,和太子?边一个。

袁熙听说皇帝打小就和娘亲厮混在一处,成日里招猫逗狗,上房揭瓦,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等到他俩十多岁时,娘亲去了西北大营,皇帝没了狐朋狗友,只得老老实实念书,那几年,袁熙爹爹还做过他的伴读。若论起来,皇帝同爹爹也是亲如?兄弟,自己叫他?声伯父也未尝不可,但?袁熙对“舅舅”二字太过顺口,便懒得换了。

皇帝舅舅是每月要?来府上蹭几顿饭的主,还总拖家带口的。他家有?个善解人意的舅妈,还有?个与自己同岁的太子哥哥。宫里除却太子,没有别的孩子,太子孤单可怜,袁熙便总带上他和小舅舅安泓?处玩耍。

每次同来的还有两位头发花白的公公。章公公为人审慎睿智,年轻时曾随先帝多次出巡,见识颇广,袁熙喜欢同章公公聊天,听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芮公公是个老顽童的性子,他的“飞雪迎春步”天下闻名,袁熙亦常向他讨教。

这?帮子人总爱聚在一处,若人到齐的时候,袁熙随口唤一声舅舅,江崇宁、张存福、卫渡津、郭樱、余舟、幺鸡、杨敏之、安泓,七个男子并一个孩童,八人齐刷刷应声,场面绝无?仅有。

袁熙同太子十分要?好,太子聪敏好学,三岁时便封了储君。他身为皇长子,难得清闲,最期盼的莫过于随着父皇母后来相府做客。江崇宁见他同袁熙投缘,干脆让袁熙常进宫陪他?道念书。袁玠下了朝,正好顺路去御书房,接袁熙?道回家。

袁熙在宫里呆了段时间,深觉这?地方的人虚与委蛇,远不如?相府和乐。太子亦有同感,说难怪自己父皇从小就爱溜出宫去,寻大帅姑姑玩耍。

太子私下里同袁熙讲:“父皇成天盼着大帅姑姑再生?个女儿给我做媳妇,或是母后再生?个女儿给你做媳妇。但?父皇又觉得你天纵英才,若做了驸马,依照本朝祖制便不能走仕途,委实是一大憾事。再者,他还担心若大帅姑姑再生?个女儿,性子恰巧像她那般蛮横,我会受欺负,到时候他让我娶也不是,让我不娶也不是。”

太子和袁熙不过六岁,压根不懂这?里头的关窍,但?也知道这?话?不能同大人讲,俩人只得嘀嘀咕咕躲在一处嚼舌头。

太子蹙眉:“父皇成天这般瞎琢磨,自己同自己打架,母后都开始嫌弃他啰嗦了。”

“我娘亲性子蛮横?我倒未看出来,不过我家那些舅舅确是有些怕她。”

“我也觉得父皇夸大其词,不过听芮公公讲,大帅姑姑小时候在京城是个出了名的皮猴。可姑父不同,姑父是个读书人,自小温文有礼。”

袁熙笑了两声,“我娘也说她少?时皮得人嫌狗厌的,我性情沉静,不像她,只有练武的时候才有些她的影子。”

两个孩子正说笑着,忽而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出门去看,才知是兵部尚书王钊来了。

孩子们不知王钊和大帅的渊源,只依稀听闻王钊曾受人蒙蔽,弹劾安老将军和大帅。之后大帅化干戈为玉帛,不仅饶了他性命,还委以重用。

王钊偶尔来府上同大帅相爷商量兵事,王夫人对大帅十分仰慕,每次都随他?道来,身旁还跟着?位叫柳如眉的姬妾,和柳如眉的侍女阿金。

不知为何?,袁熙觉得只要王钊?来,张存福舅舅便浑身不对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袁熙先前以为是张舅舅同王钊不对付。太子本来未作他想,此刻却无心插柳道:“我怎么觉得,你张舅舅的眼神?直朝那位侍女身上飘呢?”

袁熙这?才悟了。

阿金明面上是柳如眉侍女,实际是她异母的亲妹。阿金精于刺绣,除却在王钊府上照顾姐姐的时日,自己还在外头还开了个绣坊,该是同张存福打过交道。

袁熙无?意追究张舅舅?个男人为何去过绣房,他只知张舅舅光棍?条,嘴里常念叨着攒钱娶媳妇的事,颇有些孤单。

“殿下,张舅舅兴许是看上阿金了,我们帮他?把。”

太子听他这?般讲,马上应承了。两个孩子走过去对阿金说想去她的绣坊看看,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娘亲母后挑?些绣品。

大人们听了,满心欣慰,压根不知这俩孩子心里的九曲十八弯。

阿金对两个孩子没有敌意,又喜爱他们的孝心,欣然应下。

袁熙状似顺嘴一说:“爹,娘,让张舅舅送我和殿下去吧。”

张存福生怕自己笑咧了嘴,连忙垂首看脚尖。

安惟翎点头应了,袁玠挑了几个稳妥的暗卫随行。

出了相府,阿金走在前头,张存福在后头压低了声音问袁熙:“你卫舅舅的武艺也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了,为何你只让我送?”

袁熙的眸子黑白分明,他瞄?眼阿金的背影,轻声道:“舅舅心里没数?”

太子离他近,闻言抿唇而笑。

张存福没成想被两个孩子看穿心思,霎时间面色黑里透红,“你小子编排舅舅,当心我告诉你娘!”

“我娘还能为了这?事罚我?她只会笑你。”

张存福一个咯噔,是谁说这小子性情像他爹一般温和?分明和他娘?样黑心!

太子小声笑道:“张将军怪他做什么?他是在帮你,又不是害你。”

张存福悻悻道:“殿下,我就怕几时被他卖了都不知。”

袁熙懒得多言,蹲下身捡了颗小石子,左顾右盼。

太子同他简直心有灵犀,抬手指着不远处?家酒楼上挂着的纸皮灯笼,“我看那个就不错,轻飘飘的,就算失手了,也不至于把人砸出事来。”

袁熙冲他会心?笑。

这?孩子到底是大帅亲生的,张存福心里发毛,“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袁熙指着那个灯笼的位置,道:“舅舅,?会她行至那酒楼时,你得去救她。”

张存福立马知道他想做什么,连道“不行”。他正要来夺袁熙手上的石头,太子飞快出手拦住了他。

这?俩孩子自小习武,天赋又不同常人,张存福轻敌了,霎那间竟被太子拖住了掌风。

不过他才六岁,两招过后便招架不住,“袁熙,快动手!”

袁熙指尖?弹,灯笼应声坠下。两个孩子齐齐出掌,将张存福推了出去。

张存福眼见那灯笼要?落在阿金头上,什么也顾不上了,飞身出去,将阿金揽在怀里,旋身避开了下坠的灯笼。

阿金惊魂未定,张存福连忙放开了她,手忙脚乱,“阿金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

“真没事吗?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阿金整了整衣襟,连摆手说不用,自己并未磕碰。

张存福没哄过姑娘,尴尬得抓耳挠腮,“我看姑娘受了惊吓,还是随我去医馆寻个大夫看看,若姑娘有什么不妥,便是我的不是了。”

阿金扑哧一笑,“惊吓?莫非张将军觉得我胆小如鼠?”

她幼年时流离失所,后来姐姐柳如眉委身青楼,她便跟着?道受人白眼。因着这?般经历,她总是一副带刺的模样,脾性并不温柔,亦极少?笑。

张存福一时间看呆了。

袁熙在后头看着,深觉这?个舅舅不成事,若无人推他?把,三年五载也没个进展。

他和太子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上前去,“舅舅若不放心,咱们就先去善才堂寻郭舅舅,他有时会在那儿坐诊。”

张存福正要说好,阿金连道“不必”,若受了这?点惊吓都要嚷嚷着看大夫,真得让人笑倒大牙。

他见阿金坚持,也不好再三劝,几人去绣坊挑了些小物件,除却阿金,都转道回了相府。

“舅舅,你回头找郭舅舅要?些补品,送去绣坊,当作压惊了。”

张存福歪头?思量,觉得是个好主意,“你小子倒是人小鬼大。”

太子笑道:“他是想要个舅妈了。”

袁熙不置可否,“母债子还,我娘亲也想给张舅舅找个舅妈,可她这?些年忙得没边,总忘了这?茬。”

张存福叹道:“小祖宗,你定是月老托生?的。”

太子连连摇头,“月老可不行,要?说也得是文曲星武曲星,否则我不是少了左膀右臂?”

袁熙失笑,“殿下,这?就开始合计着让我为你卖命了?”

太子点头,“你是不知,父皇成天想着让我早些监国,他好带上我母后出去瞎转悠。”

张存福咳一声,这?两位小祖宗真是不怕事大,这?等话?也敢随意说出口?

绣坊离相府不远,几人说着便到了相府门口,却见府里?大帮人都站在那儿,该是特意来接他们的。连皇帝也带着皇后出来了,估计又是来蹭饭。

太子望着那一堵人墙,艳羡不已,“别家就没有这?么热闹。”

袁熙幽幽道:“别家又哪里有这?么多舅舅?”

张存福走向那一堵人墙,袁熙跟着,在他后头唤了声:

“舅舅。”

八个人齐刷刷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袁熙:超多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