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饮泉林间听风醒连枝崖上望月明】

【画廊浅近朱墙深一夜霜融朝露凝】

江崇宁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望向玄霜,“天京将会动荡一番,我?送你回老家避一避。”

她愣了,“为何?”

江崇宁反而笑开,手肘撑在赤金龙椅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颏儿,“傻姑娘。”

玄霜不乐意了,“陛下?认为女子家家,遇到事儿了就该找个安稳的地儿躲着??”

皇帝去牵她的手,她僵了一瞬,碍着?眼前人是个病人,倒也不忍心放开。

“行了,不是傻姑娘,你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听话——”

“一等一的好姑娘?”玄霜微微皱着眉,后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红菱一样的的嘴唇抿成线。

皇帝故意瞪大眼睛,“难道不是?”

她面色竟有些微妙难言,皇帝拽着她的手指,孩子似地晃晃悠悠,“发什么呆呢?”

“若我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罢了,我?不走。”

江崇宁瞠目结舌,“大什么?”

杨玄霜察觉失言,避重就轻道:“我?说我不走。”

瞧瞧,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小模样。

江崇宁忽地福至心灵,“大帅?”

玄霜连连摇头,玛瑙串翡翠的耳坠子撞得叮咚响,“不是。”

皇帝忍不住嘴角扬起,头摇得这般快,定然是在撒谎了。

他?笑得有些坏,“你是想问,若你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帅是什么?”

点漆的眼眸,晶晶亮着?,赛过星辰。他?本就生得俊秀英挺,此刻压着?皇帝的通身贵气,倒似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心仪的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调笑。

她心知被看穿,又不甘承认,只得理不直气不壮地继续摇头。

“醋啦?”他?小心翼翼地仰头觑她。

这下?头摇得更快。

皇帝径直挑明了说:“大帅是臣,我?是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眼神澄澈得清溪一般,杨玄霜蓦然停下?拨浪鼓似的脑袋,看得有些怔然。

可世上哪有这么深的清溪,明明是片汪洋,教人甘愿溺死在里面。

他?正了正身子,“我?曾经年少轻狂,一腔无妄执念,可缘分终究强求不得……如今早已放下,再回过头去看,却有些明白过来,那时意动,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罢了。”

玄霜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急着解释,只是捏着她的手指,缓缓说着。

“我?少时端正谨慎,作为皇子,不得不笔着?尺子似的一板一眼过活,阿羽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爱倒行逆施的一个,我?羡慕她自在妄为,说不清是几分真情几分新鲜。我?那时总想着,若我不生在皇家,大概也是她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眼神涣散又幽深,百丈崖底的青烟一般飘渺,玄霜看得出,那不是余情未了的不甘,是隐忍的艳羡、无奈和自嘲。

帝王终究孤苦伶仃。

她忽而心疼起来,他?算是心仪过安惟翎,可最终求而不得的,竟不是大帅的一份柔情,而是她身上的自由自在。那点子投影在皇帝心里的叛逆,终究抵抗不过江山社稷的重担。

他?在安惟翎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不身为皇子的江崇宁,一个可以放纵不羁的江崇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江崇宁。

做梦吧,他?回过神来哂笑,嗤了自己一口。

“我?从前以为我?中意的是阿羽,”他?轻轻摇头。

其实中意的是那份自在,杨玄霜在心里替他补上。

他?忽而话锋一转,眼角弯起来,“不醋了吧?”

玄霜面皮薄,抿唇不语。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至于阿羽如何,该是由齐玉去评判。”

她眨眨眼睛,又垂下?眸子,眼睫耷拉下?来,映出一片浓密的阴影。

皇帝莞尔,“这事日后细说,先前问你的如何?”

她抬眼看他?,眼神掩饰不住柔和,“什么如何?”

“我?派人送你回老家去,就一个月,天京事了了就亲自接你回来。”

玄霜缓缓摇头,“不走。”

“听——”

她语气坚定,“不听话。”

江崇宁皱眉笑,“玄霜几岁啦?”

“十八。”

她如此正经,江崇宁倒有些无奈,“为何不走?”

玄霜抿唇半晌,“护着你。”

皇帝心里一动,顺手把人拽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圈着?。

“护着我?……”他?声音沉沉,回荡在胸腔里。

杨玄霜本是被惊着?了,这下?又不忍心推开他?,只得由着皇帝把一颗脑袋埋在自己颈窝里。

“护着你,”她又重复一遍。

埋在她颈窝的那颗脑袋不动了,呼吸浅浅淡淡。

她正要把手伸出去拍他?的脊背,皇帝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往自己头上薅。

“摸一摸。”

这么大个男人撒起娇来教人招架不住,杨玄霜一面顺着?他?的意,轻轻抚着?他?脑袋,一面心里腹诽得紧,您今年贵庚呢?半大孩子似的。

“玄霜,好姑娘,日后别再同?我?吵架了。”

“我?几时——”

他?呢呢喃喃,“雾骐公主来和亲,原定是入后宫,你本来是醋的,偏不承认……”

她手上顿住,“我?没——”

皇帝不满意,握着她的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自己的发顶,“手别停……玄霜,你这么坦荡的姑娘,为何不说出口呢?”

“说什么?”

这蒜装的,忒不地道。

皇帝脑袋蹭着她手心,“玄霜,你顾虑什么?为何总想出宫去?不愿留下??”

她半晌无语,手指抚着?他?光滑的发髻,愈发轻柔。

“就因为我是皇帝?”

她仍旧不言语,江崇宁却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一个挺身,不复半躺的慵懒模样。皇帝高?出玄霜许多,即便此刻姑娘坐在他腿上,也矮了他?一截,他?低头望着?她,她也避不开灼热的目光,勉强对视。

皇帝手上搂着?姑娘,身子却坐得端正,语气亦是上朝会般郑重,“那你做我?皇后。”

玄霜惊得“噌”一下?弹起,皇帝来不及挪开脸,一下?子被她撞上鼻梁。

习武的姑娘,劲大得非比寻常,皇帝霎时觉得眼前冒了一片星星。

“唔……”他?捂着?鼻子,神情痛苦。

玄霜慌得不行,“对不住……流血了没有?

皇帝哼哼唧唧,不肯把手挪开,她更急了,径直去掰他手掌,“莫捂着?,让我看看,别给撞坏了。”

他?掌心缓缓移开,不小心蹭着了自己的面颊,糊了一脸血。

一张白净俊秀的好脸,污糟成了这副模样,乍一看血淋淋,能吓得人背过气去。

玄霜习过武,也算见过些风浪,好歹没被这光景唬着,赶紧去净房取了干净帕子和清水,给人一点点弄干净了,又去偏殿翻箱倒柜找了化瘀膏,细细抹开。

本是装着?中毒,博姑娘心疼一阵,这下?倒真出了毛病。皇帝便物尽其用,趁着?病,痴缠一番,玄霜心软难当,二人先前的些许龃龉,亦全然散去。

安惟翎,雾骐公主,冯贵妃,谁都不去想,只有眼前人要紧。玄霜转念想想,他?一个皇帝,做到这份上,若说无有真情,任谁都不信。

他?放下了那么多,拼命朝她靠近,她又有什么理由躲开?

自由,这世上谁能有真的自由?即便是无法无天的安大帅,不也生在无形牢笼中,步步掣肘么?更何况,她还有袁玠,为了那人,她亦心甘情愿地一辈子不自由。

玄霜若一辈子避世,同?她师父一般隐居山间,倒是可称得上一句“自由”。每日砍柴做饭,打坐练功,兴致来了便舞剑,舞剑累了便倒在大石上观云,无比自在。

万般皆好,只一桩,那样就见不到江崇宁。

罢了,有舍有得,他?待她一片赤诚,既求了这份真情,就不再挑拣深宫高墙内的拘禁束缚。

玄霜注视着?皇帝的眼睛,“我?不走,以后也不会走。”

恍惚间,江崇宁心头星辰点点。

二人算是因祸得福,可江崇宁毕竟受罪。那化瘀膏虽是圣品,然而人鼻梁上少血肉,药性难发出来,于是第二日,皇帝为遮掩青紫,只得带了个丝缎做的面罩上朝,引得众臣猜疑纷纷。

安惟翎忍着?,没朝袁玠使眼色,心里却被猫爪挠了似的,江崇宁一见她眉毛挑上天的样子就知道,这混账姑娘又想瞎打听了。

这下?可不能让她如愿,皇帝撞破了鼻梁,这么跌份的事,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芮公公和章虔把着?口风,宫人便一个字不敢往外说。再者,说出去,按理必然是玄霜得受罚,皇帝哪舍得让这姑娘受罚?于是更不让众人透露消息,实际上,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的,只有芮公公并章虔二人。

安惟翎人精似的,看这阵势便知套不出话,散朝后,也不假模假式地寻个借口留下?,和袁玠一道悠哉回了。

她最近一直赖在相府住着,有段时间没回将军府,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座大宅子。

不妥,毕竟是自家宅子,三天两头总得回去看看,于是,回相府吃了顿午饭,留袁玠一人在书房理公务,自己折去将军府溜溜弯。

按说,将军府早该改名叫“帅府”,可安惟翎懒到出奇,连宅子装潢都是幺鸡全权负责,至于这宅子叫什么,更是毫无心思去管。

她不操心,自然有的是人瞎操心。顺着熟悉的路走到大门口,仰头一看,“元帅府”仨字大剌剌挂在门顶。

“岂有此理?”安惟翎脱口而出,一旁看门的小哥战战兢兢行礼道:“大帅……”

安大帅盯着“元帅府”匾额摇头,趁本帅不在家,把匾额都给换了?

她提起衣摆,利落地跨过门槛,一路走得虎虎生风。院子里不少园丁、侍女和小厮,许久不见主人归家,乍一见大帅来势汹汹的模样,个个心里直打哆嗦。

她一脚踏进正堂,“谁?谁换了老子的匾额?”

作者有话要说:崇宁宝宝需要摸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