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情海凌波只羡鸳姹紫开遍不知怜】
【谁道人间父子疏可叹舐犊意拳拳】
“我打算去杨敏之府上拜访,探探杨患深浅,顺便打听一下冯道善。”
“好。”
竟答应得这般快?安惟翎有些疑惑,侧过身细细看他。这人醒转不久,漂亮的双眸还带了丝雾气,看得人心尖尖酥痒不已。
“醋缸子,你是知晓那孩子定然没机会了,才放心让我去找他。”
袁玠抿唇不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抬手给她整了整发髻。
安惟翎拉住他的手,“齐玉,你说话呀?”
“……不许你对杨敏之笑。”
她挑眉,“那孩子年纪小,我杀气这么重,若总板着脸会吓着他。”
“少笑些。”
安惟翎玩心起了,“少到怎样算是合适?”
袁玠竟然真的去想了一阵,安惟翎看着他思索的模样,忍不住松开他的手,掌心摁着他的脸使劲揉捏。
袁玠一张俊脸被安惟翎当做了糯米丸子,揉得奇形怪状,嘴里含糊地喊了声“阿翎”,拉下她两只魔爪牢牢牵住。
他脸颊被捏得微微发红,认真看着安惟翎,“进门时笑一下,离开时再笑一下,两次就足够。少了不够礼数,多了没必要。”
安惟翎叹为观止,“醋海翻波,汹涌得很。”
袁玠不语,定定看着她,十指扣住她的手缓缓握紧。掌心相对,她感受到他身上的热量,心里软了软,一面暗啐自己没出息,一面点头道,“好,就笑两下。”
真乃世间奇闻。
袁玠眼角微微弯了,放开她的手,转而搂住她,低下头去深深嗅她的发香。
深思清明过后,蓦然想起昨夜睡前的那桩心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明知不会有什么意外,却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阿翎。”
“嗯。”
袁玠沉默了好一阵,安惟翎感觉到他忽然的低落,不解其意,“怎么了?”
袁玠仍旧不语,手臂收得紧了些。
“齐玉,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袁玠僵了一瞬,似是释然了些,他酝酿半晌,轻声问道,“昨日……皇上召见你了?”
安惟翎惊诧于他的敏锐,脑内斟酌了一番词句,却又觉得花言巧语终是无用,“是。”她从他怀里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坦诚地点头。
袁玠忽地开始害怕暴露自己的紧张,他放轻了呼吸,问道,“然后呢?”
安惟翎心疼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角,一语双关道,“然后我回来了。”
袁玠一时拿不准她的弦外之音,他本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此刻却容不得一丝疑虑,“没太明白。”
“相爷的书都读到牛背上去了?哪个字不认识?”
他亦觉得自己这般很是没出息,隐晦问道,“皇上他……留你了吗?”
安惟翎心道这个大别扭,总不爱直说,她亲了下他的脸颊,“傻子,皇上留不住我。”
袁玠心安地笑开,唇角的弧度像个孩子,重复道,“然后你回来了。”
安惟翎此刻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奇异有之,惋惜有之,怜爱亦有之。面前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皱皱眉头都能让一大片人心惊胆战,唯有在她这里,竟是一副难成大器的叽歪样子,真真是英雄气短,教人看得心酸不已。
她早已在下属面前威严尽失,而袁玠这等熟读圣贤的人竟也跟着堕落得差不多了。这将相二人愈发出息,如今正好凑成一对大宝贝,关起门来好好消磨志气,免得外人看着倒牙。
况且这二人纠缠了几个月,互相祸害到了这等程度,日后任谁都是不想撂下手走人的。世间的情爱羁绊本就源于此,红尘潇潇,世人总以为一眼能望得到尽头,实则却是千丈明灯也照不穿的深渊,唯有愿意撕裂假面的人,捧着一颗真心奉上,互相拥抱着,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深渊之后,或许又是一片世外桃源。
安惟翎伸手去点他翘起的唇角,“齐玉,谁都比不上你。”
袁玠舒展手指,掌心盖住她的手,“谢谢你。”
安惟翎险些无语凝噎,“谢谢你?相爷这般守礼,不是该回一句类似的,才算还了礼吗?”
袁玠乖乖改口,“谁都比——”
安惟翎“啪”一下盖住他的嘴,“不听。”
他目光如水般温柔,用眼神询问她,“生气了?”
安惟翎转过头不看他,他竟也不挣脱,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个奇异的姿势。僵持了半晌,安惟翎以为他走神了,偷偷把眼珠子转过来瞥他,正正对上他认真的眸子。
她一个激灵,松开捂住他嘴的手掌,“看着我作甚?”
阿翎该是想听些好听的话,袁玠想了想,回道,“将军好看。”
安惟翎奇了,“一会儿教人气结,一会儿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哪个才是相爷?”
袁玠又想了想,觉得应当再接再厉,“两个都是,两个都心悦将军,心悦得紧。”
这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安惟翎叹了口气,“齐玉,甜言蜜语收着些说吧,山珍海味也不能餐餐吃,会腻歪。”
袁玠虚心地点点头。
安惟翎想起另一件事情,“齐玉,那几个武师傅住你院子里,你习惯吗?”
“习惯,他们白日要去武馆教习,大多不在这里,晚上回来也安静得很。”
安惟翎伸手将他一缕头发撩至耳后,“知道你喜静,选的几个人都是不爱闹腾的。那些个梦游的、打呼噜的、嗓门大的,我都没让来。”
袁玠弯了眼角,“阿翎对我好。”
“白日你这里也安全,晚上若有异动,叫他们一声就是,那几个兄弟警醒得很。”
“嗯。”
“估摸着卫渡津快回京了,来了也让他住你这,他本事大,我不在的时候有他护着你也好。”
他笑着点头,“我安大将军运筹帷幄。”
安惟翎轻轻捏他腮帮子,“我袁大相爷口蜜腹剑。”
袁玠咯噔一下,“什么?”
安惟翎坏笑,“嘴上甜得似抹了蜜糖,心里早已利剑出鞘,无时无刻不想把人吃拆入腹。”
突如其来的调戏让袁玠略微手忙脚乱,安惟翎使劲抱了他一下,哈哈一笑,足尖点地飘出了窗口,空余一缕余音回响不绝。
“齐玉,今日准备我的晚饭……”
袁玠神思迷乱了一阵,无奈又温柔地笑着摇头,心境像是承恩寺后山山谷里的那几小云雀,扑棱翅膀,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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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惟翎寻到幺鸡,二人带了些礼物去杨敏之家串门。
杨敏之正歪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了只孔明锁翻来覆去地倒腾。听得门房来报,喜得哗啦一下丢下手里物事,蹦下地胡乱穿了鞋子颠颠地跑去大门口。
他跑得额头出汗,见到安惟翎后,还未打招呼,眼睛止不住朝她身后望。
幺鸡贼得很,会意笑道,“莫看,相爷没跟来。”
杨敏之唰地耳赤,行了个礼,看向安惟翎道,“安将军。”
安惟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穿反的鞋,温和地点点头,“敏之。”
幺鸡“啧”了声,上前勾住杨敏之的肩膀,调笑道,“敏之别来无恙?”说着还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往里走,一副恶客欺主的德行。
安惟翎跟在他们身后,杨敏之一边应付幺鸡一边不住回头瞄她,幺鸡伸手掰他的头,嫌弃道,“走路看前面,你安将军又不会跑。今日相爷不在,待会随你怎么看,哪怕你——”
“幺鸡。”安惟翎凉凉地叫了声,幺鸡一个激灵回头望她,只见她抬手做了个抹脖的姿势,幺鸡缩缩脖子,做口型道,“老大恕罪……”
安惟翎意味模糊地摆摆手,幺鸡再不敢大嘴巴,带着杨敏之老老实实走路。
几人坐在杨敏之书房里闲聊,下人上了茶,安惟翎抿了一口,心头微动,“敏之,这是什么茶?”
杨敏之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洞庭碧螺春。”
“你家喝龙井吗?”
他摇摇头。
“冯道善大人之前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没给令尊送些来?”
杨敏之头脑单纯,仔细想了会,老实回道,“冯大人和家父走得近,可是却少有礼物往来。”
安惟翎心道奇怪,正想给幺鸡打个眼色叫他岔开话题,忽然门口一声嚷嚷。
“啊呀!安大将军!贵客贵客!”
来人一身袍子邋遢之极,提着满是泥点衣摆跨过门槛,见着安惟翎竟然一揖到地。
安惟翎起身还礼,“杨大人。”
幺鸡亦朝他行了晚辈礼,唤道,“杨伯伯”,随后十分熟练地躲开他伸过来摸头的脏手,轻声嘀咕,“可别,我今早刚洗过头。”
杨患哈哈大笑,“啊呀,耀吉乖侄,男人家何需太爱干净!”
安惟翎心道奇才,细细端详他,好好的锦缎袍子皱成了咸菜,皂靴不知道刚从哪个鱼塘里拔.出来,沾满稀泥,浑身只有头脸一处干净,冠发却是歪的,簪子亦没插牢,随着步伐晃悠得岌岌可危。
最为瞩目的乃是额际一撮呆毛,峭立坚.挺得教人敬佩不已。
杨敏之看看安惟翎,心里颇不好意思,走上前在杨患袖口找了处没沾泥的地方牵住他,小声道,“爹先去更衣吧。”
杨患一摆手,“啊呀不必,安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不会在意这等小节。”
安惟翎心说老子很在意,真诚微笑道,“杨大人洒脱不羁,我心有敬佩。”
杨患当真,笑得十分开怀,“啊呀!下官久仰安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投缘得很!怨不得书上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他又“啊呀”一声转向杨敏之,“敏之乖儿,去厨房吩咐一声,今晚留安大将军吃饭,多加二十八个菜。”
杨敏之眼睛一亮,忍不住惊喜地看了眼安惟翎,怕她拒绝,赶紧一溜烟跑去厨房。
这般盛情难却,安惟翎只好答应,杨患招呼她坐下,见她举止从容,气度非凡,嘴里“啊呀”个不停。
杨患这人心思简单,德行也不着调得很,直不楞登盯着安惟翎的脸,说道,“安将军,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安惟翎不知他的路数,客气回道,“杨大人请讲。”
杨患“啊呀”一声拍了拍椅子扶手,“安将军果真豪爽,颇有乃父之风。安老将军当年——”他忽然伸手拔下头顶的簪子,发丝一下子散开,幽幽散出油腻的气息。
安惟翎见他此举很是不解,看向幺鸡,幺鸡摇摇头,只闭眼扶额。那厢杨患又“啊呀”一声,把簪子当痒痒挠使,扭着手臂在后背划拉几下,嘀咕道,“生跳蚤了?”
安惟翎眼皮一跳,幺鸡无奈道,“杨伯伯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杨患又挠了一阵,舒坦地“啊呀”一声,笑道,“犬子天赋异禀,然则为人处世格局过小。他是下官幺儿,从小娇惯,内子狠不下心来磋磨他,下官惧内,亦不敢严厉。”
他又起身向安惟翎行了个礼,“如若安将军不嫌弃,请将犬子收入麾下,日后奖惩教导,全凭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