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纷扰方寸如雪乱此情此夜不得安】
【笑语暖衾依依浓但见长风度空山】
明秀宫,冯贵妃听罢御前送来的消息。寂寂无眠,枯坐一夜。
江崇宁独自宿在勤思殿,六月初的天,沉闷又潮热,他整个人却凉得透骨,盖了层薄毯才勉强入睡。睡前,他吩咐人将御案的一圈围布给撤了。
那厢,安惟翎脑子里有些乱,找幺鸡借了匹良驹,不顾大周夜夜宵禁的惯例,长街纵马,一路飞驰至城门。
城门守军见有人犯禁,正待喝止,都头万小雪却眼尖得很,高声问道,“可是安将军?”
安惟翎坐在马上点头,“有事出城。”
她音色清朗,气息柔韧似穿云软剑,伴着月华一道幽幽回荡,门楼上打盹的瞭望兵心肺微震,骤然醒转,好奇地起身向下望,只见厚重的城门隆隆缓启,灰色劲装的姑娘一路打马飞奔,头也不回,一人一骑驶向城郊莽莽平野,消融于如墨夜色。
守卫们“唰”地上前围住万小雪正要询问,方才想拦住安惟翎的那人最是耐不住,抢先问道,“都头,她就是‘那位’安将军?”
万小雪失笑,抬手“当”地一声用力敲了下他的头盔,“还有几位安将军?”
他“哎哟”一声捂住耳朵,回过神来正了正头盔,“安将军当真是好气度。”
众人纷纷附和。
万小雪平日不多话,现下却来了劲,“可不?你是没见着那日禁军回京的场面——”
“都头说说!”声音自头顶飘来。
下面众人抬头,见门楼上瞭望兵正兴致勃勃地扒着垛口向下望,众人嗤他,“放你的哨吧!有正事时只管瞌睡,下头闲聊了又来凑热闹,德行!”
楼上的人亦是不屑,捂嘴打了个哈欠,“你们下头好歹有个说话的伴,老子一人在上头独守空闺,寂寞得很呐!”
下面人嘻嘻哈哈啐他,“你小子知道什么叫独守空闺!”
“哼,不知道,要不是老子运道不好,家世又不够,何至于分到这劳什子瞭望兵!可不跟小媳妇嫁错了人似的?”
这里万小雪官职最高,听他议论军制,赶忙瞪他一眼,“杀千刀的脑袋还要不要!瞭望兵又不止你一个!真叽歪!”
他自知失言,缩了缩脖子,“都头恕罪。”
万小雪冷静下来,摇摇头,“大伙儿少说话。”
众人心道没劲,几个不死心的依然纠缠,“都头说说安将军回京那天呗!可是气派得很?”
万小雪怕这几个漏嘴,不愿再多说,随意敷衍了几句。众人兴致缺缺,七嘴八舌了一阵,又站回岗位。万小雪勒令众人安静,带了两人绕着城墙根巡视。瞭望兵俯视着下面两排整齐的脑袋,道了声“没意思”。
众人脚下不动,抬头瞄他,“就你话多!”
瞭望兵见有人搭理他,得意地笑开,“嫌老子话多?老子从上面撒一泡童子尿给你天灵盖开开光,你就知道老子的好了!”
众人哄然,“你小子还有童子尿?不是早被隔壁麻子的老婆给破了童子功?”
他耳赤,连连反驳,“扯淡!扯淡!老子如何看得上麻子的老婆?老子是被表——”他一跺脚,“做什么告诉你们?一群王八羔子!”
下面人更加闹腾,“哟呵!表什么表?表姐表妹?还是教坊司的小婊/子?”
“娘的!反正不是麻子老婆!老子也是要挑拣的!那等货色……”他声音低下来,“要说,还是安将军那样的姑娘带劲……”
下面炸了锅,“不得了不得了!这孙子竟肖想安将军!”
他哼一声,“方才你们不也个个看直了眼?”
下面喧闹一阵,竟有几人点头附和,“确实,安将军比寻常姑娘有意思多了,到底是个巾帼英雄,腰是腰腿是腿的,骑在马上真是飒气。”
瞭望兵终于找到嗤笑底下人的机会,大笑,“还说老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又是什么好鸟?安将军岂是寻常女子?只怕你们还没近身,就被她给骟了变太监!”
下面笑成一团,“倒是!谁人有福消受安将军?”
瞭望兵笃笃拍着垛口,笑道,“相爷有福。京城早都传开,这将相二人两情相悦呢!”
底下人啧啧不停,“也只有相爷才架得住这等胭脂烈马……”
瞭望兵摇头坏笑,“未必,相爷是个读书人,身板不实,迟早要被安将军榨——”
“榨干什么!越说越荤,当心都头回来削你!”
有人察觉不对,“……都头怎么还不回?往日巡视只要一刻钟不到吧?”
“先前都头有令,咱们不得擅离职守,且等吧……什么声音?”
言谈停止,恍闻乐声幽幽入耳,众人昏沉,“大半夜谁在城郊弹筝?”
琴音经由月色洗练,荡荡悠悠,余音盘桓不绝。城郊荒凉,更显得这筝弦声如风如雾,钻入骨骸,直教人四肢颤颤,经髓亦逐渐迷乱。
一白衣道士走进,雪色袍角随风猎猎,他一手抱琴,一手拨弦,目光竟似悲天悯人。
他抬手一阵轮指,大小珠玑坠落银盘,铮铮有声,众人五脏被琴音撕扯,痛苦万分。俄而转为琶音,众人松快了些,过后便是无穷困意。白衣道士一个扫弦,最后“当”地一声,拨了个商音,城门口已然睡倒一片。
他幽幽开口,“但见长风度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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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京不比西北,这时节西北天亮得早,平沙莽莽之中升起一轮红日,映着万丈霞光,能教人胸怀无比舒畅。天京气候温润些,苍穹泛白之后,再等好一会儿,日头才能伴着晓雾慢悠悠出来。
安惟翎坐在草地上,想静静看个日出。她从袖袋里掏出那只血玉扳指,举在手里,拂晓晨光熹微,照得玉扳指幽幽透亮,流光猩红得像是一抹心头血,艳丽又刺目。
她回想之前同江崇宁的种种,不禁五味杂陈。江崇宁是她发小,亦是挚友,她虽不忍看他如此伶仃,却终究无法施手救赎。喻于利,她要镇军,必然不能入宫伴驾。喻于义,她心爱袁玠,更不可能转投君王怀抱。
退一万步,即便最终无法抓牢袁玠,也绝无可能嫁与江崇宁。
坐了一晚,天色将晓,日头也快冒出地平线,她不知何故,忽地没了兴致,起身上马,回了城门。
那头正在换晨班,万小雪指挥兵士们交接,昨晚的一拨守卫精神抖擞得令人生奇。依着往日在西北所见,一夜没睡的军士总有些闷闷的,安惟翎有些讶异,下了马走上前。
万小雪见她上前,行了个军礼,众人随着行礼,还有几人偷眼打量她。
“你们一夜没睡,精神头为何这般好?”
万小雪笑道,“回将军,城门是大家伙轮岗,我们这拨人早习惯了夜班,不容易打瞌睡。况且昨晚风大,吹得人清醒。”
安惟翎心道奇怪,昨晚何时风大?她也没再多问,点点头牵马走了,后头一干兵士目送她挺直的背影,目有惊艳。
城门内已有早市,人声渐渐喧嚣,安惟翎一夜未睡,自苍莽平野乍回三丈红尘之内,心里空空如也,脑中却仍旧思绪纷乱。清晨有行人,她无法当街纵马,只得牵着马一路走着,尽量让脚程快些。
此刻她只想见一个人。
自她“回京”后,不再与袁玠同卧同起,袁玠松快之余,亦有些失落,夜夜睡前,须得翻来覆去好生想念一阵。
昨夜因为有一桩心事,想得有些久,后半宿才睡沉。所幸她入了清梦,稍稍能慰藉这番思念。安惟翎翻窗入内的时候,袁玠仍睡着,睡相很是安宁。
她坐在床沿,伸手去抚他的脸颊。这人睡着也是如此好看,只消看到这幅面孔,便能抚平她心里无数的褶皱。
她抬指勾勒他的鼻尖,蓦地坏心骤起,索性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他。袁玠感到异动,眼帘颤了颤,仍旧未醒转。他似乎想翻个身,安惟翎摁住他不让动,把脸靠近他的颈窝,吸取他清浅的气息。
他颈侧敏感,被安惟翎的呼吸扰动了知觉,逐渐清醒过来。安惟翎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劫色。”
袁玠听到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霎时醒了,惊喜道,“阿翎?”
言罢正要转头过来看她,安惟翎顺势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调笑道,“齐玉,见到我如此喜悦?你的“于礼不合”哪去了?”
袁玠刚醒,意识模糊得很,听罢觉得颇有道理,微微皱眉道,“阿翎……先前乃事急从权,现下你已‘回京’,你我这般同卧于礼不——”
安惟翎低头在他脖子上哈了口气,他一个哆嗦,安惟翎笑道,“说你你还来劲了,一天到晚于礼不合,相爷干的伤风败俗的事还少了?”
袁玠睡眼朦胧,竟像是一副任人欺压的柔弱模样,安惟翎不禁抱紧他,手往下移。
“阿翎!”他睁大眼,捉住她作怪的手。
“终于清醒了?”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低头啄了下她的嘴唇,“别闹我。”尤其早上别闹我。
安惟翎新奇不已,“谈条件?相爷以为亲一口就够?”
袁玠有些不好意思,“你要亲几口?”
安惟翎笑道,“几口都不够。”她伸出一根食指去触袁玠的睫毛,他不禁轻轻眨眼,她忽地愉悦了起来,“相爷睡觉,竟连窗户也不拴,是给在下留的?”
这人言语如此跳脱,袁玠一愣,不太愿意承认,“昨夜忘栓了。”
“几日没被在下锤炼,相爷的面皮又薄回去了。”安惟翎轻笑,“人家偷情留门,你我留窗,有趣。”
袁玠一个激灵,“偷……情?”他耳根微热,羞耻之余亦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
安惟翎逗弄得差不多了,掀起被子起身,“一道起吧,我去打水。”
仿佛又回到那段如梦的日子,袁玠坐在雕花床上恍惚了一阵,安惟翎已经端了热水和竹盐进来。二人各自洗漱,屋内温情脉脉,安惟翎让袁玠帮她束好了发,伸手摸摸心口放着的青竹玉簪,惋惜地叹了一声。
袁玠心有灵犀,低头看着她静默的侧脸,温柔笑道,“以后总有机会戴的。”
安惟翎笑着回头,袁玠接住了她的唇。
过了一晌,安惟翎重新开口,“齐玉,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袁玠点头,“你说。”
“我打算去杨敏之府上拜访,探探杨患的深浅,顺便打听一下冯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