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飞云断尽痴人梦蜉蝣朝暮恨匆匆】
【玉色如血怜幽寂望极山海犹独钟】
江崇宁端坐御案前,静静看着安惟翎,手指不断抚摸着血玉扳指,似乎一直在斟酌措辞。案前默立着的姑娘是他左膀右臂,更是他曾经的挚友,此番经人构陷,自己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去袒护。
富有四海又如何,终归是求不得一个圆满。
良久,他终于开口,“阿羽,朕信得过安老将军和你。”
无需赘言,天子金口只消这一句,便教人心里有底。
安惟翎深深下拜,“微臣多谢陛下,安氏一门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了解江崇宁,此人念旧,且并非随意猜忌臣子的君王,他既表明了态度,便不会让安氏父女平白受冤。
不知为何,江崇宁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无声无息地摘下扳指。他犹记得自己上回失态,情急之下一把将它从拇指上薅了下来,痛得钻心。
他将扳指攥在手心,“阿羽对和亲的事怎么看?”
安惟翎满面真诚,“微臣认为陛下此举甚妥。”
这就没了?江崇宁瞬时有一丝慌乱,本打算叫她解释两句,自己好合计接下来说的话。
“阿羽对雾骐公主有何看法?”
他刚问出来就恨不得掐自己一下,没前没后的,这算什么问题?
安惟翎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反问,“不知皇上……对西夏作何打算?”
他忽地生出了一点释然,这算是默契吗?她好像知道自己的野心。
“朕有意开疆拓土。”
安惟翎一瞬间明白,委婉道,“那便防备着雾骐公主。”
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却处处见血。先防备着,必要时杀了也行。
江崇宁竟有些享受现下的微妙气氛,这或许是二人此生最接近心有灵犀的一次。她知道自己所图非小,也愿意替自己出谋划策。
可接下来又该问什么?这些日子,阿羽对自己越发疏远,除了那日承恩寺登山,二人之间再没有说笑的机会。他一个男人,将自己手里底牌全部打出去,便失了面子。倘若就此放纵一回呢?问自己想问的话,落了身份又何妨?阿羽不是那等浅薄女子,她心有乾坤,断然不会因此看低了自己。
“阿羽不觉得朕对女人太过残忍?”
安惟翎心里一惊,猛然想起袁玠之前同她说过的话。
她刚回京那会,同江崇宁的相处尚且有幼时玩伴的影子,后来朝堂上见多了他九五之尊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应当再敬重些,也合该更疏远些,毕竟这是天命君王,是万民主宰,不仅仅是她幼时的玩伴。
江崇宁似是想把话摊开了说,她没料到终究要走到这一步,斟酌道,“陛下心怀天下,断不用拘此小节。”
她又在客套,江崇宁心里烦躁,手掌越收越紧,玉石硌得生疼,“若那人是阿羽,朕便不忍如此。”
安惟翎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陛下不忘垂髫之谊,微臣甚是感激。”
“垂髫……”他呢喃,心里苦笑一声,“阿羽愿意让雾骐公主嫁给朕吗?”
安惟翎如临深渊,“臣之意愿无足轻重,皇上雄才伟略,顾全大局,此番与西夏联姻乃上上之策。”
江崇宁忽然站起,“无足轻重?!”
安惟翎惊地抬头直视他,差点走失在他幽深的眼神里。
她复又低头,硬着头皮道,“臣之意愿非只关于一个公主,臣愿为陛下开疆拓土,荡平四海。”
他声音结了霜,“朕不想听这些。”
安惟翎缓缓跪下,“陛下恕——”
“起来!”他暴怒,恶狠狠地拍了御案,茶盏与托盘相撞,一阵叮当乱响。
安惟翎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守在门口的几名黄门和宫女却唬得齐刷刷跪下。
他震袖,“都滚出去!”
宫人如释重负,弯着腰齐整退下。殿内只留君臣二人。
“……阿羽,你抬头。”
安惟翎理了理思绪,抬头看他。这是说一不二的君王,是幼时真挚的伙伴,是为情所困的男子。身份一一拆开了,便简单明了,倘若杂糅在一处,便教人不得安宁。
这姑娘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令他无比绝望,她的心是一汪深潭,自己随手抛一块石头,涟漪过后,又平复得镜面一般。
哪怕让她恨自己,也好过这样无嗔无喜。
他随即被自己的恶念惊得一塌糊涂,阿羽若真恨了他,他该如何自处?
他颓然坐下,“阿羽何须防备至此,朕不会伤害你。”
安惟翎心里滋味复杂,“陛下,臣非是防备陛下。”
他一哂,“那为何你总顾左右而言他?”
“皇上想知道什么?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了。她固然是顾左右而言他,而自己亦始终没有真正摊开了说。
这世间总归是陷得更深的人先妥协。既然今生仅此一回,那他便任由自己一时癫狂下去,扯断那根连着千钧的丝线,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心肝剖开,明晃晃血淋淋地拿给她看。
“阿羽可会嫉妒雾骐公主?”
“臣不会。”
“为何不会?”
“臣无有立场嫉妒公主。”
“立场?”
安惟翎不语,江崇宁看着她,心如刀割,“朕愿意给你这个立场。”
安惟翎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之余,脑子一僵,作势又要跪,屈膝到一半时才回过神来。
江崇宁猛然捞过茶盏砸在地上,“不许跪!”
瓷器破碎得惨烈,声音清脆得钻心剜骨。门口守着的宫人大惊失色,其中一名低头悄悄离开。
江崇宁怕伤了她,砸得离她远远的,可他力道极大,几片碎瓷仍旧扑腾着弹到她脚边。
安惟翎自是不能跪下去,江崇宁盯着她脚边的碎瓷,心生悲凉,他觉得自己也一道跟着被砸得稀碎。
几片碎瓷在她脚边默默躺着,江崇宁忽地希望自己成为它们,碎了便碎了,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他将一直紧握的血玉扳指轻轻放在御案上,“抱歉。”
安惟翎蹲下身一片片地捡起碎瓷,“皇上,您小时候同臣说过,倘若他年为帝,定要这天下光风霁月,盛世清明。”
江崇宁看着她的手,“阿羽,别捡了,当心割手。”
“无妨。”安惟翎抬头笑道。
江崇宁一个晃神,似乎又看到儿时闯了祸,坏笑着替自己兜住的那个小姑娘。
她收拾完了满地狼藉,向江崇宁拜了拜,“陛下所愿,亦是臣之所愿,臣愿尽一生之力守着大周这片江山。”
江崇宁知道她的弦外之音,若她嫁了自己,大周便少了一位绝世名将。
可笑他此刻并不是心怀社稷的君王,而是一个溺水的可怜人,靠着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哪怕冥冥中窥见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拯救自己。
“倘若阿羽说一声不愿,朕便不娶那雾骐公主。”他死死盯着她,沉默良久,“朕娶你。”
安惟翎心头一抽,“皇上!”
他忽地狂笑不止,笑到跌跌撞撞,他伸手用力地捶着御案,奏折被弹得乱飞,一时间倒教安惟翎不知所措。
像是两把利刃快速摩擦生出的尖啸。安惟翎从来不知笑声也可凄厉至此,见他站立不稳,安惟翎犹豫着想上前扶住他,他却颤抖着摆手制止,她转头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看到一方干净的巾子,拿下来递给他。
江崇宁止住了笑,接过巾子擦了擦眼角,“阿羽,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你就当做没听过。”
“好。”安惟翎心生悲悯,他们自小相识,何曾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样子?
江崇宁缓缓坐下,伸手去御案上拿那只扳指,却发现它不见了。该是方才被奏折弹了下去,他一时慌乱不已,蹲下身在地上摸索。
“皇上在寻什么?”
“朕的扳指……”他头也不抬,声音有些微颤。
安惟翎蹲下身同他一道寻找,将手伸进御案下面,御案四周围了圈明黄的锦缎,教人看不起里头状况,扳指许是滚进去了也未可知。
她伸手抚遍每个角落,终于摸到一只小小的温润的东西,正要开口,指尖触到一片温暖。
江崇宁触到她的指尖,猛地收回手,他轻轻倒吸一口气。
隔着围布,即使面对面,也无人知晓对方是何神色。一时间这前后两层围布竟像是重峦千嶂,将二人山海相隔。江崇宁受不住这样的咫尺天涯,率先站起,低头看着安惟翎乌黑的发顶,“阿羽找到了?”
安惟翎攥住扳指,站起身,轻轻放到御案上。
江崇宁拿起它,竟生了些失而复得的喜悦,他鬼使神差地握拳靠近唇边,咳了一声,借此掩饰,轻轻吻了那枚扳指一下。
他复又将手摊开,伸到安惟翎面前,“阿羽,这枚扳指朕赐予你。”
安惟翎知道此时此刻无法推辞,正要从他手中接过,江崇宁忽然又咳了一声,把它放在御案上。
安惟翎知道方才他摸到了自己的手,现下不愿再触碰。她拿起扳指小心地收入袖袋,“多谢陛下。”
江崇宁望着她,心道自己终究不过一介凡夫。这世上,到底有谁能够踏平遥遥山海?
这枚扳指,见过他太多失态,既然日后无法面对它,不如趁此机会送给阿羽,也算成全自己一回。
“阿羽,你好生收着它。”
安惟翎点头,“此物是陛下所赐,臣定当珍惜。”
他压下心头凄然,与她对视。还能如何呢?即便她说愿意嫁给自己,自己也不会真娶她,问出口,不过是想求一个死心。
死心与痴心,到底哪一个更消磨意气,他已无从深究,只知当时已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即使被拒绝得支离破碎,也好过从未说出口。
“陛下。”安惟翎缓缓开口,“臣无法回报陛下一番厚爱,甚是惭愧。可臣此身此命都属于大周,臣至今未忘陛下儿时那番话,你我君臣联手,定要四海宾服,万国来贺。”
江崇宁眼中忽明忽暗,“谢谢你,阿羽。”
“陛下,前路难行,只要臣一口气尚在,安氏一门,定会陪陛下一路走下去。”
江崇宁微笑,想象中的释然并未如期而至,这是最好的结果,却并非他心之所念。然而他是帝王,本就不该有这等痴心妄想,今日之后,即便山海相隔,他也再无心踏平。
他又重复一遍,“阿羽,朕的玩笑,你莫要放心上。”
安惟翎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小时候唤朕六傻子,记得吗?”
安惟翎一愣,随即笑开,“六傻子,门没开就不进去了?来,老子带你□□。”
他也笑得开怀,“有时候也叫朕小祖宗。”
安惟翎继续笑道,“小祖宗,为帝的话不能在人前乱说,别忘了你上面还有五个皇兄。”
江崇宁笑了一阵,温柔地看她,轻轻说道,“糖人要掉了。”
安惟翎茫然。
“这是朕当年被你捂住嘴巴,没说出来的话。”
安惟翎摇着头笑了。
他等她止住了笑,轻声道,“阿羽,回去吧。”
“臣告退。”她拜了拜。
江崇宁点头,安惟翎退出殿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听见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袁丞相很好。”
安惟翎一愣,转头看他,他默然立在御案后,静静地看着自己。安惟翎点点头,又行了个礼,抬步跨出殿门。
江崇宁重新坐下,想端起茶饮一口,却发现茶盏早已被自己摔碎。他转而凝视御案下方的围布,望了许久。
望不穿的,终究望不穿。
此生早已献国,天下敬之,天下弃之,天下爱之,天下惧之。
终究要在孤家寡人的路上越走越远,也永远不会有人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