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雾骐穿云越西东炽翎化阵傲狂风】

【燕雀不知天地远宦海逐流叹匆匆】

裕庆三年五月十二,大周天子江崇宁遣使者前往西夏,使者携国书一封,书云大周愿与西夏结为秦晋之好,邦交永固。

西夏与回鹘、吐蕃均接壤,今次西州回鹘和吐蕃翅朗部联姻,已悄然中对西夏呈包围之势,两国狼子野心昭然,剑指何方,无须言明。倘若西夏日后灭亡,届时大周西北边关便又是一番动荡。

西夏耀蚩王正要派遣使者向大周求亲,大周国书已然先一步到达王都西平府。耀蚩王一看那国书瞬时喜上眉梢,此人雷厉风行,当日便打点好了行程,亲自送自己长女雾骐公主上了和亲的马车。至于嫁妆队伍,雾骐公主是长女,嫁的又是大周天子,耀蚩王必然举倾国之力送嫁。陪嫁实在太多,前头的嫁妆已经随公主上路,后头的还未动身,因此那些未动身的便有的是时间细细筹谋。西夏此番和亲虽然行事匆忙,却也没失了一国礼数教人笑话。

与此同时,消失了一个月的安惟翎也终于“回京”。

她大清早躺在床上咕哝,“齐玉啊,我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再不用像个女鬼一样。”

袁玠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嗯,真好。”

“真好?我要是‘回京’了,就没法睡你房里,更没法睡你床上。”

袁玠手一顿,“回去睡也好,你我如此这般已是失礼。”

“失礼?”安惟翎奇道,“岂止失礼,简直是道德沦丧吧?你早不拒绝我呢,现在我要回去了才说‘失礼’。”

袁玠说不过她,抿抿唇,“阿翎……”他当时拒绝的了么?这人如此霸道。

“你直说舍不得我吧,你就想和我睡一床。”

“阿翎……”

安惟翎去捏他后腰,“相爷道貌岸然,却满脑子……”

“阿翎别闹……”他伸手去捉她的手。

安惟翎扣住他的手,“满京城谁人不知相爷最是守礼,原来也是个私下里不干不净的呀。”

“阿翎你……”他涨红了脸。

“好啦齐玉。”安惟翎拍拍手背,“你才没有不干不净,是我欺负你来着,可你看着也不斯文呢。”

袁玠有些晃神,“我不斯文?”

安惟翎伸手在自己小腹上比划一下,“模糊看起来,也有些狰狞。”

袁玠神魂剧裂,赶紧摁住她的手,“祖宗……”

“行了不逗你了,你祖宗要起床,免得走火。”

袁玠简直没眼看她。靠得这么近,“火气”能瞒住她才怪。

安惟翎披上外衣,“西夏公主何时进京?”

“一月后。”

“慢呐。”

袁玠轻笑,略躺了一阵,平复之后,也起身穿衣,“人家不是行军,和亲队伍总是慢一些。”

安惟翎披好衣服坐下,他自然地走到安惟翎身后给她束发,挽好发髻后顺手拿起那根簪子,又皱眉停住。

安惟翎回头,“你顾虑什么?”

“这簪子虽然不甚招摇,可熟悉我的人都见过。你现在已经‘回京’,不好再戴着。”

“那不正好。”安惟翎从他手里拿过簪子给自己簪好,“让人知道你娇花有恶主。”

袁玠摇头,“阿翎,人言可畏。”

“本帅不畏人言。”她对着镜子调整簪子的位置。

袁玠却很反常,并未像往日一样纵容她,他伸手轻轻拔出簪子,“阿翎听话,日后在外面不要戴这根簪子,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安惟翎皱眉,“关皇上什么事?”

袁玠毫无预兆地紧张起来,他紧紧握着簪子,“阿翎,信我。”

安惟翎想了一阵,“三日前,卫渡津进宫后,皇上又宣了你,你们谈了什么?”

“……国事。”

安惟翎看了他良久,袁玠甚至有些心虚。

一定有事,安惟翎不愿逼他,“算了齐玉,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阿翎,日后若有人怀疑我们……曾这般来往,你要说是我强迫你的。”

安惟翎皱着眉去牵他的手,“齐玉你到底怎么了?”

“虽然大周民风开化,可这世道终究对女子更为严苛。”他回握她的手,“即便你不是一般女子,也不要在名声上太过随意。”

安惟翎心里一沉,“名声?你介意这个?”

他温柔地看着她,“介意。”

安惟翎觉得有些难办,原则大事若是谈不拢,情意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她这样的人,男人堆里熬过,死人山上爬过,混账惯了,从不把名声当饭吃。而袁玠为人最是端方,介意这些也情有可原……倘若日后终究无法磨合,倒是可以考虑及时收手,免得难看。

她面上仍旧一片笑意,“为什么介意?”

“你这样好,我无法忍受别人因为这些事诋毁你。”

安惟翎忽地心安。

她不禁抱住他,“本来我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既然你担心我,我一定在外人面前节制一些,少给人留话柄。不过……为什么要同别人说是你强迫我?并不是你的责任呐。”

“是我的责任。”袁玠深深看她,“我没有拒绝你。”

“榆木脑袋!”安惟翎差点跳起来弹他脑门,“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记住,是我失礼在先,我强迫你的。”

安惟翎气笑,“相爷翩翩君子,说出去谁信呢?”

袁玠摇头,“外人信不信是一回事,可我不能让你独自承担风险。”

“齐玉啊。”安惟翎无可奈何,“明明是我先勾搭你,到头来还把责任全推给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轻笑,“爱人。”

“这种事我做不出——你刚刚说什么?”

“爱人。”

安惟翎心里喟叹,扣住他的手指,“齐玉,责任全赖给你,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我知道你担心我,以后在外面不调戏你了,绝不让旁人非议你我奸情。”

袁玠皱眉,“换个词。”

“我会很小心,绝不让人非议你我苟且。”

袁玠抿唇,“还不如奸情好听。”

“齐玉,你要信我,我说会小心就会小心,之前是有些得意忘形,现在你如此困扰,我自然舍不得。”

她好说歹说,又抱住袁玠的脸啃了良久,袁玠终于勉强同意。

这事完全在安惟翎意料之外,她原以为风流名声于男人是锦上添花,自己不介意,袁玠自然也不会介意。可他却坚决不愿她承担浪荡的名声,情愿让自己担了罪过……

她从袁玠手里拿过那支玉簪,放入怀中,靠着心口。

~~~~~~~~~~~~~~~~~~~~~~~~~~~~~~~~~~~~~~~~~~~~~

“安老将军”此番进京又离京,均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数人甚至都没见着他人影。皇帝轻轻揭过去了,只说边境还需主帅坐镇,且西北禁军账册已经留下,而朝廷这边的账册亟待细查。

王钊和孙正菁根本没预料到这种结果。本以为安老将军进京后,少说也要耽误十天半月来配合调查,与此同时,他们只需遣线人去西北散布流言。西北禁军在安老将军手里培育多年,近乎成了安家军,甚至只识安氏,不识天子。若听闻安老将军在天京被扣下,军中多少会有异动,只要骚乱一起,安氏便顺理成章地失了圣眷。

可他们漏算太多。安氏一门忠烈,简在帝心,绝非跳梁小丑能够离间。且派去西北的线人回信来说,西北禁军铁桶一般,即便无有主帅坐镇,仍旧密不透风,流言根本无用。

王钊和孙正菁悔之晚矣。费了劲整人,人没整着,还惹了自己一身骚。孙正菁倒还好,此人只是个虾米,随波逐流地跟着王钊上蹿下跳,而王钊……往大了说,只怕是要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王钊心悸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魔障了,听信旁人挑拨,为了保住自己在兵部的地位,竟同回鹘人交换情报。好在事情隐秘,那些回鹘人最善隐匿行踪,自己不会轻易被人抓住尾巴。不过……上次那名身怀绝技的侠女到底是谁?拿走诗集和红宝石鸟又是为的什么?她若是知道自己的事,为何过了这多天也不捅出去?

王钊此人,肠子直得似擀面杖,明明耍不来手腕,还非要同人勾心斗角。本想拽安氏下马,如今却是猎人和猎物倒了过来,敌在暗他在明。安惟翎回京了,更教他惶惶不可终日。

安惟翎本可径直找上门摊牌,毕竟她手里握着的把柄多。可这姑娘一肚子坏水,偏是要王钊生受这般折磨,待到他筋疲力尽了,再去整他。

那厢,城西的将军府宅院,幺鸡已经帮她打点完毕,假山花木,亭台池鱼,回廊朱栋,雕栏画堂,一应妥当。她跟着幺鸡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不住啧啧称赞。

幺鸡满脸荣光,“老大,另有忠仆美婢若干,午后送来。”

“我要美婢作甚?”安惟翎随手摘下一朵粉白的垂丝海棠,指尖轻轻拈着把玩。

幺鸡一个咯噔,“啊老大……我忘了你是个姑娘!”

安惟翎气得将花插他头上,“你是照着自己的喜好选的吧?”

幺鸡点点头,头顶的海棠花蕊随风挥舞,“美婢二十人,颜色甚好。”

安惟翎一哂,“骄奢淫逸。”

他正义凛然地摇头,抖落了一片花瓣,“不……老大,我家教严,家中那些美婢,我从未染指。只是人家长着一张好脸,总能教我看得舒心些。”他顿了顿,想出一个绝妙的例子,“就比如,老大你愿意日日对着相爷的脸,还是张存福的?”

他猝不及防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听得安惟翎一个哆嗦,“言之有理。”

“是我想岔了,老大,那些美婢我给你换了再送来,换成模样老实的。至于小厮么……给你配几个唇红齿白的。”

“可别,相爷醋起来能翻天。”

幺鸡回忆起上次的饭局,一拍脑门,“就是啊!瞧我这脑子……这样吧老大,全部给你换成貌不惊人的,可好?”

“嗯,也无需刻意,差不多得了,只别弄得我这儿个个粉面桃腮就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开了个窑子。”

幺鸡点头答应了,二人游园尽兴,吃过午饭后,幺鸡告辞离开将军府。

安惟翎送他至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突然一个激灵,“幺鸡你头上花还没摘下——”

幺鸡已然走远,街口嘈杂,他没听见安惟翎的话,头顶的垂丝海棠依旧随着步伐婷婷摆摆。

安惟翎失笑,正待回身,只见另一边一阵喧哗,行人纷纷退让,几名锦服纱帽的黄门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身量颀长,面白无须,他朝安惟翎恭敬一揖,声线阴柔低沉,“安将军,陛下口谕,宣您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