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换罢真伪复从容褪却蔻丹千层红】
【心事纠缠藏鬼魇决堤恶浪吞鸿蒙】
翌日大早,安惟翎悄悄去善才堂取了两人份的解药。
郭樱本想做汤药,又迫于安惟翎这霸王的淫威,只得将那药做成了丸子,随水吞服即可。不过因为是药丸,药效打了点折扣,得吃上半个月才能将毒清断了根。
这半个月便是袁玠装病最好的时间。
安惟翎一合计,袁玠既是病着不好出门,她就唤了卫渡津和张存福来相府的书房,商量“安老将军”秘密面圣的事宜。虽说皇帝的旨意并未言明是秘密觐见,可卫渡津毕竟不是真的安老将军,人一多就容易露馅,况且被参贪污军饷这事微妙得很,单独面见皇帝也有正当借口。
安惟翎熟悉安老爹,袁玠熟悉皇帝,凑一块正好能培训卫渡津。至于张存福,就是个瞎凑热闹的,居然还提了那只虎皮鹦鹉过来。
“卫渡津易容和变声功夫是没得挑,只是举止比起我爹来还差点意思。”安惟翎抱臂环胸,仔细端详他。
卫渡津耷拉了脸,“将军,安老将军言行举止过于大刀阔斧,末将已经尽力了。”
“‘过于大刀阔斧’?你真委婉。”安惟翎摇头,“我老子言行粗暴狂躁,你须得再糙一点才行。”
卫渡津眉头拧成麻花,“我也想再糙一点。”
“再者,不能叫‘将军’,你要叫我‘小畜生’,养成习惯,省得露馅。”
“现在也叫?人前叫叫就算了,毕竟演戏么,可私下里……”卫渡津声音越发小了。
“不管人前人后你都要入戏,现在开始,我拿你当爹,你也要拿我当闺女。”
“小畜生。”卫渡津眨巴眼睛。
安惟翎拍他肩膀,“老东西,再咬牙切齿一点。别眨眼,要自信。”
“小畜生!”卫渡津瞪眼,嘴角扭曲。
“咬牙切齿又不是偏瘫,别跟中了风似的。”
卫渡津垮下双肩,“完了。”
袁玠看得一脸无奈,“卫副将,你最恼的人是谁?要不想想他?”
安惟翎咯噔一下,“齐玉啊,你这意思……我竟然是我老子最恼的人?”我居然不是他的西北小骄傲吗?
袁玠笑笑,“我母亲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卫渡津歪头想了许久,一脸便秘之色,张存福一拍鸟笼,“啊呀卫渡津,你以前不是说过最讨厌村头卫秀才吗?”
笼子震得哐哐响,鹦鹉大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卫渡津唰地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说过?!”
张存福眯眼,“去年在关外扎营,晚上咱俩去河边一起洗——”
“想起来了!”卫渡津瞪他。
一起洗什么安惟翎倒是不感兴趣,“卫秀才怎么你了?”
“倒没什么……”卫渡津扭捏。
张存福“呵”了一声,“卫秀才抢了他媳妇!”
安惟翎失笑,“难道你做了——”她赶紧住口,心里默念,难道你做了活王八?
卫渡津幽怨地看了两人一眼,“爹妈定的未过门的媳妇,退亲了,后来嫁了卫秀才。”
“噫……”张存福摸了摸鸟笼,“咱们这样的军汉,娶媳妇可难咯,就算过了定,打起仗来也要三年五载才能回老家办婚礼,谁家黄花大闺女愿意等啊?”
卫渡津黯然,“甚至未曾过定,只是口头婚约。”
张存福“啧”一声,“那就更怨不得人家了。”
“我倒没怨阿花。”卫渡津小声道。
安惟翎十分敏锐,“那你怨卫秀才?是因为他做了手脚?”
卫渡津点头,“日日打着教她认字的名义去看她。”
众人唏嘘,这世道还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袁玠是这屋里唯一的正经人,他心说大家已经扯太远了,“卫副将,你就把将军当卫秀才,再叫一声‘小畜生’。”
卫渡津酝酿了一阵,看着安惟翎,面含夺妻之恨,中气十足地大喊,“小畜生!”
“老东西!”安惟翎回嘴,“嗯,虽然情绪有些微妙的不对头,可是气势很足了。”
袁玠点头,“皇上上一次见安老将军还是十年前,何况那时年幼,印象模糊得很。卫副将只要稳住心神,不会有问题。”
众人这般围着卫渡津培训了一上个午,成效喜人。安惟翎如今“不在京城”,自然不能陪他进宫。袁玠不好掺和这事,也不能陪同。是故当日午后,由张存福陪着,卫渡津扮成安老将军的样子进了勤思殿。
一阵君臣寒暄过后,卫渡津献上西北禁军这两年来的账册,江崇宁粗略看过一遍,目光落在最后的数字上,眉头深锁。
这一年总计军费六十一万两白银,而王钊那边的记录是九十二万。如果西北军的账务没有问题,那定然是朝廷这边的账册被人做了手脚。
到底是哪边的问题,其实谁也说不准。不过大周皇室一向信任安氏,江崇宁同安惟翎又是发小,所谓疏不间亲,比起王钊,江崇宁倒是更信任这父女二人。
帝王的心,也是偏着长的。
“安老将军。”江崇宁合上账册,“您为大周镇守疆土,鞠躬尽瘁,此番朕本不愿教您来回奔波,可是军费涉及事大,实在不得不如此。”
卫渡津粗声粗气道,“陛下言重,此乃臣之本分。关于账册之事,臣敢打包票,这些账册没有被人做过手脚,我西北营中男儿个个光明磊落,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货色早被臣清了出去,剩下的都是可信之人,绝不会篡改账本,陛下尽管派人细查,臣定当配合。”
这番大言不惭的话倒真像是安老爹能说出来的。
江崇宁展颜,“安老将军为人之光风霁月,父皇在世时曾说与朕听。安氏一门代代忠良,朕信任安老将军,亦信任阿羽。”
“陛下过奖,臣那小畜——咳!臣那小女无德无才,很是顽劣,承蒙皇上不嫌弃,委以重任,臣惶恐不已。”
这更像是安老爹会说的话。
江崇宁温声笑道,“阿羽很好,安老将军实乃过谦。账目的事,朕会好好细查,还安老将军一个公道。”
卫渡津忙不迭行礼,“多谢皇上。”
江崇宁手指笃笃地敲着御案,沉吟一阵,“朕相信安老将军是清白的,老将军今日便可动身回西北,也好让阿羽早日回京,朕这里,还有些事要她做。”
卫渡津心里一凛,皇上似乎很急切要安将军回京?为的什么事?
终归是帝王心术,寻常人如何猜得?他只得恭敬回道,“臣遵旨。”
江崇宁点头,“老将军请回吧。”
卫渡津告辞后,江崇宁沉思良久,招手唤来贴身的黄门,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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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明秀宫。
“西州回鹘同吐蕃翅朗部联姻?”冯贵妃皱眉。
小宫女躬身道,“是,今日下午京里都在传。”
冯贵妃摘下护甲,揉揉水葱一样的手指,“西夏那边呢?”
“回娘娘,还未有动静。”
“安老将军走后皇上又召了谁来?”
“是袁丞相,相爷似乎病了。”
冯贵妃手指顿住,“病了?”
“没错娘娘,相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脸色苍白。”
“陛下和相爷聊了多久?”
“先是聊了一会,随即相爷请陛下屏退宫人,私聊了好一阵。据御前太监说,相爷走后陛下出神了许久,脸色也不太好。”
冯贵妃点点头表示知道,“安将军那边,可有消息传回京里?”
小宫女摇头,“并无。”
冯贵妃娇叹一声,“你觉得安将军这人……怎么样?”
小宫女将头埋下去,“安将军乃巾帼英雄,奴婢岂敢妄加议论?”
“闲谈罢了,你无须草木皆兵。”
“是,奴婢觉得安将军英姿飒爽,非是寻常女子。”
“那你觉得陛下喜欢她么?”
小宫女慌忙下跪,“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敢窥探圣心!”
“你真没意思。”冯贵妃又叹一声,“皇上说过,喜欢手生得好看的女子,你觉得本宫手好看么?”
她不敢起身,“娘娘柔荑纤美,甚是好看。”
冯贵妃单手撑着脸思索起来,眼神亦不聚焦,“本宫上次竟忘了看安将军的手……”
“那安将军……惯于风餐露宿的,定是比不上娘娘的手白皙好看。”
冯贵妃看了看她,示意她起身。
“嗯。”她将护甲小心翼翼放入锦盒,怜惜地端详自己斑驳的指甲,“哎呀……又掉色了。”
“娘娘,若想蔻丹不掉色,须得用明矾固色才好,娘娘最近似乎不大爱用明矾。”
“算了,任它去吧。本宫困,你去铺床,本宫要安置。”
小宫女道了声“是”,转身去里间。
是夜,冯贵妃一心惦记着安惟翎的手,终于缓缓入眠。梦里,安惟翎双手满是鲜血,朝自己轻笑,她不明所以,下一瞬间安惟翎已鬼魅般掠至身前,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她本能地挣扎,“陛下……救……”
如她所愿,江崇宁忽然出现,却是没看她一眼,“阿羽,你想杀她?”
安惟翎不语,手上力道越发紧了。
江崇宁看着安惟翎的侧脸,温柔地笑,“阿羽,你想杀便杀吧……”
她不敢置信,“陛……下……”
远处一阵模糊的喧哗,她神识逐渐清明,面前的江崇宁仍在笑着,安惟翎神情冷漠孤高,手上力道愈来愈松懈。
冯贵妃蓦地转醒,手不自觉拂上眼角,已然湿滑一片。
小宫女清秀的脸凑过来,“娘娘您怎么了?是梦魇吗?”
冯贵妃心不在焉点点头,“外头有些喧哗,他们在议论什么?”
她欲言又止,“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冯贵妃蹙眉,“什么传言?”
“西夏那边的事……娘娘要起身洗漱吗?”
“你不用敷衍本宫,西夏那边怎么了?”
她咽咽口水,“今日清早,宫里传言……西夏公主要来和亲。”
冯贵妃静坐良久。
“娘娘?”小宫女觑她的脸色。
“打水来洗漱。”
小宫女道了声“是”,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开。
“到底还是如此。”冯贵妃闭眼呢喃,“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呢?”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心里一凛,“不过……只要不是她……谁都行……”
不对……哪里不对?她复又蹙眉。以陛下的手段,在禁宫内打压一则流言算得了什么?他竟是故意要自己听到。
他在敲打自己,不要耍手段。
冯贵妃脊背寒凉,枕边的小意温存,五载悉心陪伴,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来得重要。可陛下又将她当成什么人了?她是大学士冯道善之女,出身簪缨世家,出阁前亦曾才名满京华,难道也会同后宫里其他妃嫔一样,用不入流的手段争宠吗?
她该生气,可又气不起来,普天之下,谁有资格生那人的气?
她走下脚踏,坐在雕花镜前静静望着自己的脸,五年前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连她也会顾影自怜?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进了这朱瓦红墙的禁宫,每一步都要拼尽全身气力,说服自己妥协。
袁玠……她又想到这个人。陛下昨日宣他进宫,该是同他商讨和亲的事吧?袁玠那样的人,一颗心挂在家国天下上,和亲的事,他定然是赞成的。
她苦笑一声,到底男人都是有大道理的,什么体统、格局,都是他们的,谁又来管自己这些小儿女心思呢?更何况皇帝的女人本就算不得女人,只不过是一只华美的提线木偶罢了。
可是……袁玠到底同他私聊了些什么?陛下竟然会暗自神伤……她了解陛下,他心有乾坤,绝不会为了一个和亲公主而闷闷不乐。更何况,说起来也就是多娶一个女人罢了,何故脸色不好?若是和亲的事,也就是国事,无需刻意遣退宫人,御前从来没这规矩……难道又是关于安惟翎的事?
自己因为西夏公主的事暗自伤心,以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定然是知晓的,他却始终没来看她,没给过她一句安慰的话,甚至特意借着宫人的口敲打她。
冷酷之极。
可若今日伤心的是安惟翎呢?他还会如此?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千里长堤溃了一个小口。渐渐微小的破口随着惊涛的不断拍打撕裂得愈来愈大,滔天洪水肆虐奔涌,无声无息冲过狰狞的裂缝,终于将她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