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笑语温温觅殷勤神思渺渺待嗣音】

【游罢太虚惊梦魇芳踪飒沓又遁形】

袁玠自是没料到她这样的要求。之前二人的种种亲密,对他这样守礼的人而言已然是越界,现下又让他主动去吻她,更加强人所难。

“令羽……能不能……换一个?”

“不能。”

进退维谷。位高权重的袁相爷到哪里都能八面玲珑,此刻却拿眼前这人毫无办法。

安惟翎知道他别扭,低头做出一副心酸的模样,“相爷,我明日就要动身去西北了。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多少天才能再见你。你也心疼心疼我,就当给我留个念想呗。”

袁玠霎时心软不已,轻轻凑上去,在她唇角印了一下。

太敷衍了……安惟翎心道。

可是不能要求更多,袁玠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当下的极限。安惟翎要做的,无非是努力拓宽他日后的极限。

安惟翎笑着看他,“相爷,我很喜欢呀。”

袁玠点点头,眸色温柔如水。

“还有,你都叫了我的字,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字?”

袁玠又点头,“齐玉。”

“好听,配你。可有出处?”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谁写的?”

袁玠克制惊讶的神色,“……屈原的《离骚》。”她……连这都没有读过吗?

“嗯,齐玉啊。”

“嗯?”

“我还有个忙要你帮。”

“你说。”他竟有些期待。

“先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安惟翎卖关子地笑,握了握他的手,起身跳下了马车。

她一个神龙摆尾跑了,留下车内袁玠一人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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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惟翎要去西北的事,没打算告诉郭樱和幺鸡,她只说自己要消失一段时日,请他们帮忙打理武馆和仍在施工的住宅。

王钊和孙正菁这些人,安惟翎先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她虽然行事大刀阔斧,可在某些小问题上仍会睚眦必报,既然这几人诚心让自己日子不好过,那就好好回敬一番,也省得辜负人家费这么大劲整她。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动身去西北。安惟翎去京畿巡检司找了张存福帮忙。张存福如今位居闲职,整日里遛鸟打牌,好不自在。

安惟翎将他从牌桌上拽到一边,轻声把朝堂上的风波说了个大概,张存福一向看不惯这些背后使绊子的小人,当即怒得胡子冒烟,“哐当”一声把手里的鸟笼砸在地上,里头的虎皮鹦鹉吓得嗷嗷乱叫,随即大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他脸色瞬间黑里透红,“嘿嘿……将军见笑了……”

“原来你好这口。”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嘛。倘若我长得有相爷那样好看,才不会费劲教鹦鹉说这个。”

安惟翎看着他胡子拉渣的大饼脸,不由得点头。她捡起地上的鸟笼子,还给张存福,快速把需要他帮忙的事情交代了,又递给他一封亲笔密信,吩咐送到安老爹手里。

“将军请放心!张存福虽然粗制滥造,可是将军吩咐下的事情,末将一定好好完成!”

“……粗枝大叶!还粗制滥造!”安惟翎瞪眼,见他缩了缩脖子,叹道,“张存福,好歹读点书吧,时间宝贵,别总用来打牌,当心坐久了屁股生疮,日后马都骑不动了。”

“是……”

二人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安惟翎信得过张存福,她也不多做解释,看了他手里的鹦鹉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

安惟翎回善才堂大致打点了一下行装,换上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向郭樱要了几瓶乱七八糟的蒙汗药五步倒含笑半步癫之类,临走时还被郭樱好说歹说灌了一大碗飘着黄澄澄油花的黄芪党参枸杞老母鸡汤。

她带着一肚子鸡汤摸索到了王钊家的卧房,一个旱地拔葱轻轻跃上屋顶,伸手使巧劲揭开两片琉璃瓦,观察屋里的动静。

王钊是个武将,生得形容魁伟,此时只穿了一身中衣,半躺在黄梨木雕花的软塌上看书,王夫人拿了两柄小玉锤给他慢慢捶腿。她生得白皙富态,一脸旺夫相,像是年画上拓下来的人。安惟翎听闻王钊夫妇感情颇佳,少有红脸的时候。

可惜这世上大部分夫妻,只是在外人面前琴瑟和鸣,关起门来仍旧鸡飞狗跳。安惟翎找幺鸡打听过王钊的八卦,此人算不得洁身自好,除了一房正妻两位美妾,在城南教坊司还有一名舞姬相好。

安惟翎静静看着,王夫人锤了一阵,拿了个软垫坐在王钊身旁,“夫君,听闻那位安将军明日便要动身了?”

怎么讨论起了自己?

“说是这么说。”王钊懒洋洋回答,手里又翻了一页。安惟翎眯眼细看,那本书居然是倒着拿的。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夫君见过安将军,那安将军……看起来如何?”

“什么如何?”王钊掀起眼皮看向她。

“长相?风度?言辞?”

“黑,霸道,不饶人。”

安惟翎险些忍不住把手里的瓦片砸他脸上。

王夫人面露向往,“那定是个女中丈夫吧?”

王钊嗤一声,“你们内宅妇人总是崇拜她这样的,岂不知她就是个寻常女子,该有的弱点,一个不少。”

王夫人有些好奇,“比如?”

“你说,这世上能不为情所困的女人,有几多?”王钊放下书,正眼看向夫人。

王夫人若有所悟,“百里挑一。不过……安将军该不是那样的人吧?”

王钊轻哼了声,嘀咕一句,“谁还看不明白她对袁丞相的心思不成?那眼神饿狼似的……”他整了整衣领,“好了夫人,时候不早,安置吧。”

王夫人扶上他的手,“夫君,妾身小腹隐有坠痛,只怕今晚又要像上次那样折腾一宿,夫君还是去吴姨娘那儿歇着吧。”

“怎么不早说?给我捶了那么久的腿。”王钊语带责怪,右手摸上她的小腹,轻轻揉了两下。

“方才还没发作,说了几句话就开始不对劲。”

“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要不明日求皇上指个御医来替你诊脉?”

王夫人连连摇头,“不必不必,老毛病,看不好的。夫君无需担心,早些去歇着吧。”

王钊点头,扶她去床上躺下,给她掖紧了棉被,温言嘱咐两句,拿起之前读的那本书离开卧室。

安惟翎看着新奇。王夫人显然不想和他同眠,可劲把人往外推,王钊也只装作不知,还小意关怀一阵。这夫妻二人竟能这样相互敷衍过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安惟翎好奇他今晚是不是真要去吴姨娘那里,她尾随王钊跟了上去,王钊并没有去小妾卧房,而是牵马出门,一路骑去了城南。

果然去会老相好了,安惟翎心道。

教坊司门口有人迎客,安惟翎一身黑不溜秋,看着就不像是善茬,自然不好混进去,只得原路折返,找了个偏僻的小客栈,糊弄了一晚。

翌日,换上一身常服,去京城各大书肆买齐了不同版本的《五代诗集》——王钊昨晚拿在手里的那本书。

安惟翎回到客栈房间,栓上门躺在床上,开始翻看诗册,却看得愈发疑惑。王钊一介武夫,根本不爱舞文弄墨,读这种满是小情小爱的诗册,到底有什么意图?

她一整个上午将十八本《五代诗集》翻得卷了页,没发现任何异样,又学着王钊那样,把书倒过来翻了好几遍,更加摸不着头脑。

大概只有王钊手里的那本才有玄机,得想法子弄到才行。

王钊针对自己,或是简单的官场倾轧,亦或是受人指使。若是前者,以牙还牙,把他揍到跪下喊爹就好;若是后者,须得先弄清楚台前幕后,再做打算。

安老爹山高皇帝远,这里的火姑且烧不到他屁股上。更何况安惟翎一向放心她老爹,这世间除了已故的安夫人,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他的道理。

是夜,安惟翎又偷偷摸进王钊府上,王钊不在家,出门应酬去了。王夫人似乎心情很好,叫上两位姨娘凑了一桌叶子牌。

牌打了七八圈,三更鼓响,两位姨娘纷纷告退,王夫人留下郑姨娘说话。安惟翎细细打量过这位郑姨娘,不似吴姨娘那样纤细柔美,反倒有些女生男相。她身量颇高,胸前一马平川,举止利落,皮肤也不够白,比起王夫人和吴姨娘,根本不像是王钊的口味。

大概就是因为缺乏魅力,王夫人才对她少了些敌意。安惟翎看得出来王夫人不大爱搭理吴姨娘,对郑姨娘却总是青眼相待。

可若不喜吴姨娘,何故昨晚把自己丈夫往她那里推?就不怕人家夺了宠爱?

安惟翎打了个哈欠,她看了一晚上叶子牌,听了从城东到城西一大圈家长里短的八卦,困得想挠墙。屋里两个女人瞎聊了一阵后,王夫人遣走了丫鬟,说要留郑姨娘说一宿私房话,安惟翎不愿再听两个女人关于癸水疼痛和京城哪家脂粉不脱妆的叽叽歪歪,回身去客栈睡觉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随着王钊进了教坊司,王钊点了他的老相好,二人在包房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安惟翎看得正酣,突然王钊的脸换成了袁玠,他修长的双手轻柔把玩着舞姬领口的缀珠,俄而轻笑一声,要去解开她腰间的朱红色锦带,安惟翎大怒,箭步上前一把拽住袁玠的手,袁玠竟然冷笑着挣开她,俯下身去吻舞姬光洁的额头。

“袁玠你给老子等着!”

安惟翎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烧尽,周围漆黑一片,远处更漏滴答声清脆,她缓缓回了魂。

“出息!”她使劲拍自己的脑门,“真是魔障了……”

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安惟翎起身喝了一点凉水,神思逐渐清明,她重新躺上床,将双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细细思量,把梦里和现实中的场景一一回放一遍。

是了。昨夜王钊出门时,还带上了那本诗集,后来是拿着那本诗集进的教坊司。

所以那名舞姬肯定有蹊跷。

从这处着手大概会有些收获。安惟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披上外裳,洗了把脸,仔细梳好头发,又粗略乔装一番,赶去教坊司。

教坊司夜半仍旧灯火通明,一片欢声笑语,安惟翎内心雀跃着要走进去,却在门口被龟公拦下。

“找茬?!”龟公两撇山羊胡子翘高。

“找姑娘。”安惟翎冷眼看他。

“框谁?当我是三岁小儿?”他嘴角一撇,胡子放下。

“你开门做生意的,还挑拣客人?”

“少废话!小倌馆在另一条街!”

“我就喜欢姑娘。”

龟公眉头一跳,“什么毛病?!”

“你听不懂大周官话?”安惟翎拿出一张银票抖得沙沙响。

龟公顿时一脸宾至如归,“哟哟哟!小的这不是有眼无珠嘛!谁料姑娘口味这般独特!请请请请请!”

他躬身将安惟翎请进门,安惟翎随手将银票塞给他,径直找到了老鸨。

“这位姐姐,我来找王钊大人的老相好。”

老鸨被她的开门见山唬得一愣,不过她是个很有素养的老鸨,第一反应仍是保护客人的隐私,“姑娘,王大人从未来过小店。”

“昨日还来过,我亲眼所见。”

“这……”

“姐姐莫怕,我呢,打小就喜欢姑娘。同龄人惦记翩翩少年郎的时候,我见到漂亮姑娘就腿软走不动路。”她凑到老鸨耳边低语,“不瞒您说,王大人是我二舅姥爷,他同我说起过那位姑娘,盘靓条顺,人美活好,可又不肯告诉我她芳名,我今日慕名而来,就是想拜会拜会。”

她塞了五两银票给老鸨,继续道,“姐姐可怜我一片痴心,您请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会告诉二舅姥爷,若是被他发现,我绝对一人担了。”

老鸨赚的是块钱,今日不管明日,见到银票霎时心动。更何况王大人来这儿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至于那个柳如眉,就是个给她赚钱的,不需要顾及她的感受。

老鸨点头,“那舞姬唤作柳如眉,姑娘请随我来。”

安惟翎心里一松,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鸨低声惊叫,一面推她,“姑娘快躲起来!你二舅姥爷来了!”

什么运气!王钊竟然在这时候来了!三更半夜的,还有这闲情逸致!

她赶紧溜到一个角落,老鸨满面堆笑招呼了王钊,王钊随意打发了几句,上楼进去柳如眉的房间。安惟翎本想跟上去,可是这里人员繁杂,处处有眼睛,自己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看,更何况那人还是她“二舅姥爷”。

棋差一招,安惟翎惋惜地离开教坊司。回客栈的路上,不知为何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脚步也快了起来。

另一头,被她惦记上的袁玠整宿无眠,他仍忙着之前苏州织造的贪墨案子,朝廷的钦差已经选好了派出去,可是苏州一带官商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个钦差可以理顺。

苏州那边可用的人手不多,袁玠还剩下三封亟待寄出的密函尚未开始写,他思索良久,终于落笔。

屋外风声萧萧,灯火晃了一晃,他放下笔,起身剪了灯花,屋内明亮不少,窗户却开始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他走去窗边,想要合上窗户,突然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顿时魂飞魄散。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