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云雀啼啭识人语山僧恤悯道天济】

【三千业障怎尽销一片丹心毋相疑】

转眼清明将至。

大周传统,清明当日,由皇帝率众臣前往承恩寺祭祀大周先祖。今年,江崇宁点了三品以上官员随行。

大清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申时初到达承恩寺山脚。稍作休息后,江崇宁叫了袁玠和安惟翎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君臣三人领头,带着余下众臣缓缓登山。

山路艰涩难行,虽然不甚崎岖,可是到底蜿蜒盘旋几百丈,须得一点点拾级而上。这千余级台阶走过来,远非常人体力能吃得消。

安惟翎倒是无碍,袁玠和江崇宁微微气喘,在半山腰停下休息。

他们这边休息了一刻钟,后头队尾还有几个大臣气喘吁吁地仍在往上爬。江崇宁觉得众卿太过辛苦,命令大家原地再休息半个时辰。

不少人长舒一口气。

山风清冽,春来草木焕青,林间一片啁啾鸟鸣。自半山腰处向远看去,平野莽莽,天高云淡,远山如黛,盛世美景不外如是。

江崇宁负手而立,静静欣赏了一番这等美景,只觉心境开阔许多,雄心伟志呼之欲出。

他饮了些刚打上来的清冽山泉,又吃了几块宫里带出来点心,便带着几位小黄门走到后面去看望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大人。

安惟翎见四周无人,贼眉鼠眼地蹭到袁玠身旁,“相爷累吗?”

“还好。”他温和地看她,“将军经常爬山么?我看将军没有半分不支。”

“我哪有空经常爬山?”她一笑,“在西北总是忙得火烧尾巴似的。不过我是军营里厮混的,又日日修习内功,体力自然比你们好多了。”

袁玠点头,安惟翎去牵他的手。

袁玠一僵,“会有人来的……”

安惟翎笑而不语,她突然闭眼,提起一口真气,运气入掌,缓缓推入袁玠的掌心。

袁玠只觉掌心涌入一股暖流,汇入血海后,迅速扩散,贯通奇经八脉,四处游走。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十分意外,又有些新奇。

她的功法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又霸道。

安惟翎运气一个周天,小心地将真气撤回。她睁眼,“好些吗?”

“多谢将军,舒服多了。”

我身体里有她的气息,他想着,微微蜷缩了白皙修长的手指。

安惟翎笑道,“本想再给你输一点真气的,又怕皇上他们回来看到了。若被人发现,我倒是无所谓,只怕相爷面皮薄,要恼了。”

袁玠不语,他总是像这样,被她弄得说不出话来。

安惟翎脑子一转,又开始整幺蛾子,“相爷想去吹吹山风么?”

袁玠不解,“在这里不就能吹到山风么?”

“我说的是更高更远,”她顿了顿,笑着盯住袁玠的脸,“人更少的地方。”

袁玠内心挣扎,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无非又是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答应的话,不知道要冒什么险,不答应的话,她会失望吗?

好在这时候江崇宁回来了,大家又得重新爬山。

“阿羽,你记得小时候我们也来爬过这座山吗?那时候山路还没这么好走,咱俩上到一半就下了。”

“是啊,那次还是偷溜出来的,回去被我老子收拾了一顿。”安惟翎笑了。

江崇宁也笑,“你从小就没少挨安老将军的打,现在这么大了,总不会再挨了吧?”

“谁知道呢。”安惟翎不在意地说道,“改日我或许会将头顶这天捅个窟窿,届时我老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打我了。我安分了这些年,他可手痒呢。”

江崇宁大笑。袁玠见他二人如此熟稔,竟有些不是滋味。

“阿羽不用担心,哪怕你真将天捅了个窟窿,朕给你补上就是了。”

你这话,我若当真就是天下第一混人。她笑道,“多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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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在承恩寺里用过斋饭,众人歇息了一阵。

午后,江崇宁率众人拜祭大周先祖灵位。祭祀事宜须得一丝不苟,因此安惟翎没法找机会调戏袁玠,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江崇宁三跪九叩。

檀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高僧念经的嗡嗡声简直是雪上加霜。好容易熬到祭祀典礼完毕,念经的大和尚一一告退,安惟翎舒了一口气。

“阿羽,袁丞相,承恩寺的住持方丈乃得道高僧,父皇在世时亦时常与之论道。今日机会难得,朕带你们二人去后头禅房拜访方丈大师。”

安惟翎的心沉下去,她生平所厌之人不多,第一讨厌和尚,第二讨厌道士,其中缘由,非足以为外人道。

可皇帝发话,也只能跟着去了。

三人去到住持的禅房,双方一一见礼,寒暄一阵后,几人在蒲团上坐下。江崇宁和住持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打起了禅机,袁玠博览群书,亦有佛学造诣,不时添上几句高论。

老和尚面白无须,眸色沉静,倒是不似寻常和尚那样满嘴机锋,说的话让人云里雾里。不过安惟翎半句也听不进,她混账惯了,不顾失礼,干脆闭眼开始修炼内功。

她缓缓提气。那边三人轻声交谈了小半时辰,她默念心法,运气调息了九个周天。

鲲入汪洋,鹏起九天,山海所隔,唯心念矣,心之所至,万物无阻。

“安施主?”

她运气推入八脉。

有鸟还林,有蛟潜渊,韬光养晦,韫椟藏珠,一朝薄发,石破天惊。

“安施主?”

真气四通八达,游走奇经。

“阿羽?大师唤你。”

气入丹田,肾如汤煎,行带脉,通任督,道自虚无生一气,生阴阳,合三体,衍万物。逆而修之,万归三,三归二,二归一,一归无。

“将军?大师唤你。”

安惟翎惊觉袁玠在叫她,不得不强行切断,蓦地睁眼,一阵暖风从她身上散开,灌满禅室。

“对不住,大师有何指教?”安惟翎缓缓吐出一口气。

“安施主恕罪,”住持双手合十,“贫僧无意打断施主运功。”

“无妨,大师唤我所为何事?”你这秃驴忒事多,她心道。

住持叹了一口气,“安施主,我观你面带煞气,眉眼有金刚之怒,过于狠戾,非为善相。只怕日后……”

住持仁善,不忍再说下去。

安惟翎接道,“不得善终。”

江崇宁大惊。袁玠身子一晃,错愕地看向她。

“呸呸呸!童言无忌!”江崇宁啐道。

我这一把年纪还童言呢,安惟翎腹诽。

“方丈大师直说便好。真是巧了,自打十岁起,见过我的和尚道士个个都说我此生福薄,只怕不得善终,简直同商量好了似的。”

住持叹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

他目含慈悲看着安惟翎,“安施主倘若就此放下屠刀,贫僧还能想法子度化一二。”

安惟翎失笑,她看看江崇宁,又看看住持,“大师,您当着皇上的面叫我这个将军放下屠刀?”

江崇宁面色颇为复杂,住持直道罪过,“安施主杀孽太重,或可考虑收手。”

“大师,你若度化我一人,日后边境战事再起,我朝几万万百姓,又由谁去度化?”

住持一愣。

“再者,大师可知我杀过多少人?”

住持摇头,微微叹气。

“我自己亦不知,因为数不清。”

住持顿了顿,闭眼念道,“阿弥陀佛”。

“我不得善终,正是自食其果。你们佛家讲因果报应,若是像我这样背负数不清人命债的杀神都能被度化,那死于我刀下的众多亡魂又有何辜?只怕天下孤魂野鬼都要大声叹一句上苍无情。”

她继续道,“大师,若我也能被度化,”她忍不住笑了笑,“只怕你是拜了个假佛。”

住持又是一愣。

袁玠静静望着她,有些话如鲠在喉。江崇宁仍旧垂着眸子,神色莫辨。

住持再次叹气,“安施主豁达,此番倒是贫僧着相了,施主日后定会有自己的缘法,贫僧浅薄,不能参透。”

“多谢大师。”安惟翎点头,她不愿再呆下去,起身向江崇宁行了个礼,“皇上和相爷颇有佛缘,能同方丈大师参禅论道,臣一介俗人,不便杵在这里扰了佛门清静,皇上请容臣告退。”

江崇宁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由她出门去。

安惟翎出了禅房。承恩寺后山清净无人,她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出神。

从十岁起,她就开始讨厌和尚道士。他们说她面带煞气,个个都要来给她渡劫消灾,有那本事为什么不去跳大神赚点养老银子?一个将军,哪门子的放下屠刀?放下屠刀任人宰割?安老爹砍了一辈子人,仍旧吃得饱睡得香,没见他恶鬼索命冤魂缠身,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是杀孽太重,不得善终了?

她心说本帅凭本事杀的人,你非要给我消业,不是顺便把我的功勋也一笔勾销了?

她按住烦躁缓缓吐纳了几口。

“安将军?”

安惟翎一听这声音倒是很意外,“相爷怎么找到这来了?”

“禅房门口无人,众臣也各自歇了,我猜将军该是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躲清静。”

安惟翎心说你倒是了解我,她轻笑,“相爷找过来,是担心我?”

袁玠静默一阵,轻轻点头。“将军,你是通透之人,不必因他人言辞扰乱心神。”

“莫担心,老和尚说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这世上的人总是各有各的说法,今天你说因果报应天道轮回,明天他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是都听进去了,不得疯掉。”

袁玠又点头。

“我可惜命了,一定能当个遗千年的祸害。”她朝袁玠一笑,“要是不留着命,如何能日日见到相爷?命丢了倒是不要紧,见不到相爷可比丢了命还难受呢。”

这人三句话里,总有两句能弄得袁玠面红耳赤。依着相爷正人君子的做派,听到这样的浑话本该拔腿就走,可他每每都像是脚下长了钉子,动弹不得。

倒不如说是心里不舍。

“相爷,之前我问你的问题,皇上一来就打断了,可惜得很,现在四面无人,正好请相爷回答。”

“什么问题?”袁玠对着她常常觉得茫然,他一向机敏,最近怎么总是脑子空白呢?

安惟翎笑,“相爷想去吹吹山风么?”

袁玠耳根红透,他本已对这人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免疫了不少,现下竟然又遏制不住地手脚无措。

大约是因为四周无人吧。袁相爷不必再维持稳重的风度,有些缱绻朦胧的心境,便任它恣意滋长好了。

“相爷,你不说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安惟翎不等他回答,一把揽住他的腰,施起轻功带他飞向高处。山风扑面,他随着安惟翎在空中掠过,微微低头,俯瞰连成一片的翠玉峰峦,所见之处皆为高低起伏连绵不止。此刻于天际一览众山,为眼前美景震撼之余,又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姑娘,她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温和的力道叫人心安。他不做他想,全身心地信任,知道她舍不得自己,更不会松手让自己掉下去。

他甚至不曾仔细思索过为何如此信任她,又是从何时何地开始。他是轻易不交心的人,宦海沉浮,为防明枪暗箭,他早已在内里坚壁清野,保留一切防备与算计,好让自己时时心中有剑,不惧与敌人周旋。

时人皆云袁相爷温润谦和,怎知他内心冰天雪地。

安惟翎却不管这人如何表里不一,她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愿意捧在手心里好好哄着。哪怕龙肝凤髓,天上星海里月,她也要想办法给人弄来。

安惟翎带着他轻轻降落,他们落在山谷里一处开阔的草地,惊起几只正低头啄食草籽的云雀,一阵哗啦啦扑棱翅膀的声音。

袁玠顺势坐下,安惟翎趴在草地上,双手撑着头看他。

“将军。”

之前一直叫她“安将军”,现在却更爱叫她“将军”。这样叫她的人并不多,以安惟翎万人之上的地位,外人出于尊敬,都要带上姓氏规规矩矩唤一声“安将军”。而他不同,他可以这样不够郑重地叫一声“将军”,两个字萦绕在舌尖,简单的称呼竟也夹杂了些暧昧的意味。

“嗯?”

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将军可有字?”

“小字阿羽,皇上和我老爹都这样叫我。”她顿了顿,“不过我老爹倒是叫我‘小畜生’更多一些,只有皇上一本正经叫我‘阿羽’。”

袁玠心里竟有些酸溜溜。多没意思,这小字已经有人叫过了。皇上对她真是亲切,“阿羽”长“阿羽”短的……

“没有别的字了么?”袁玠不死心。

安惟翎鸡贼地笑笑,“阿羽不好听么?”

袁玠不语。

这人真别扭,安惟翎心说。

她思索一阵,“我有过一个字,五岁以后就不再用了。是我阿娘起的,阿娘去世后我老爹神伤不已,不愿再叫我那个名字。”

袁玠心里浮现一束雀跃的微光,身子微微前倾看向她,“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令羽。我大名最后一个翎字拆开了。”

令羽……他在心里默念一遍。

安惟翎看着他不由前倾的身子,贼心骤起,一把将他撂倒在自己身旁松软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