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总角之交似昔时垂髫旧友忆故情】

【车马粼粼馥郁暖梦魂缱绻念子衿】

江崇宁赏赐了安惟翎许多东西,其中包括一座大宅,可那宅子旷了数年,暂时还没法住人。她又想起阿樱家在京城有一间医馆,名字貌似叫什么“散财堂”。倒霉催的,一听就是个赔钱货。

既然目前无以为家,不如去阿樱的散财堂那里凑合几日得了,她想。

安惟翎悠然地走在大街上,她在幼时的记忆中搜索,想起散财堂坐落在城东的一个叫什么“鬼街”的地方。

“安将军?……安将军?”

安惟翎习惯了发号施令,乍然听见有人唤她,还以为是要报告军情,于是语气十分凶狠地回了一个:

“讲!!”

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她猛然回头,看见后面停了一架宽大的青油布马车,袁玠打着帘子探出一张如玉的脸,表情十分温和。

安惟翎大步上前,歉意道,“相爷对不住,我老毛病犯了。”

袁玠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

他一笑,安惟翎瞬间感觉整条街都敞亮起来。长得真好看呐,她心说,这么好看,落在别人手里真是浪费了,只有落在本帅手里才算物尽其用——不对,人尽其才。

“安将军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安惟翎点头一笑,不客气地跳上马车,“城东鬼街,多谢。”

马车里摆设简单,只有几个软垫、一副羊毛毯子、一张红木小几、一套紫砂茶具,却无一是凡品。软垫布面是临安府产的杭绸,毯子是西域金丝骆驼毛,茶几是南洋红檀木,茶具是宜兴紫金砂陶。都是些买不到的贡品,八成是皇帝赏赐下来的。

可这些东西再华贵,也比不上相爷一根小指头精致。袁玠身量修长,坐着的时候也比安惟翎高出半个头,她须得微微仰头看向他。昨天觉得他的眼睛很美,今天仔细打量过后,安惟翎更喜欢他的嘴唇。

因为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袁玠谦谦君子,如玉温润,由着她打量也不恼。

他抬起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提了茶壶斟满一杯递到安惟翎面前。他的手指修长舒展,连端茶倒水这样动作在他指尖都显得十分雍容,安惟翎看着被他抚摸过的壶柄,竟有些心生羡慕。若是这壶柄有灵性,只怕早已倾心不已了吧。

“安将军喝茶。”

“多谢。”安惟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安将军去城东有何事?”

“没地方落脚,找朋友家蹭住两晚。”

“皇上不是赐了将军城西一座宅院?”

“还没拾掇好,不能住人。”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请尽管说。”

“好。”安惟翎心说我倒是真心想直接住在你家。可二人不算太熟,安惟翎也怕吓着他。袁家家风太过严正,袁父曾任太子太师,老学究一个,袁母乃京城贵妇才德典范,自己要真去他家睡几晚,不死也得脱层皮。

二人之前的唯一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一个诗会上。都不过七八岁年纪,彼时的袁玠已然锋芒毕露,在众人中是最耀眼的一个。而安惟翎则是被安老爹生拉硬拽过去的,说是要她好好学学别人家才子才女的风范。安惟翎觉得自己一个人赴会太吃亏,拉了江崇宁等几个纨绔作伴,好让自己不至于在诗会里垫底。

结果还是垫底。而且丢人丢得更厉害——连那几个纨绔都比不过。

江崇宁虽然贪玩,好歹是皇亲贵胄,学问一点没有落下。其余几个狐朋狗友虽然不成器,可吟风弄月的本事也还过得去。只剩安惟翎一人,没有才名,没有贤名,只剩一身泼皮拳脚功夫,被那群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名门淑女衬托得一无是处。

回家险些挨了安老爹一顿打。

往事不可追。不过,名门淑女不敢做的事,她敢做,比如倒追袁相爷。

细细想来当真是没出息,这才几面之缘而已,她就已经这样惦记着人家。若是给安老爹知道,只怕要拿大刀追着她砍,直喊“孽女”。

可没办法,人就喜欢跟自己互补的货色。安惟翎打打杀杀惯了,乍见这样一位如玉郎君,如何能不动点心思?

袁玠风度翩翩地引导话题,“安将军十多年没回京城了吧?”

“快十二年。我八岁随家父去西北。”

“安老将军果然不同凡响,舍得将亲生女儿放在军营里磨炼。若非老将军高瞻远瞩,我大周如今就少了安将军这位巾帼英雄。”

得得得又来了。安惟翎一阵头晕。

“相爷过奖。英雄谈不上,于国有用便好。”

“安将军过谦。”

马车突然剧烈地震了震。袁玠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脑袋往对面车门上撞去。安惟翎伸手使巧劲一带,把他的肩膀抱在自己臂弯里,她趁机不动声色地亲了一下袁玠的鬓角。他的鬓角生得比旁人更整齐磊落,头发触感光滑柔润,带了丝冷冽香气,幽然扑面,像是南山迎风玉立的青翠松竹。

肩膀有些瘦,捏起来不是很软,不过骨骼形状十分好看,匀称又修长。等她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个够才行。

安惟翎松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冒犯了。”

袁玠正人君子,不做他想,“将军言重,我还要多谢将军。”

安惟翎笑笑,伸手轻轻勾住他的肩,噌地带他跳下了马车。

“怎么回事?!”安惟翎皱眉,无视旁边一圈看热闹的人。

车夫被她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开口,“叽叽叽叽昂军。”

安惟翎无奈,“我不是叽叽叽叽昂军。”

袁玠轻笑出声。

安惟翎见到前面也停了一架马车,车辕显然撞歪了一些。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公子,看穿着打扮是簪缨世族的模样,长相却有点猥琐。

他嚎得破了音,“什么玩意儿?!!!!”

“启禀少爷,路窄,两架马车相撞,我们的车辕已经被撞坏。”对面的马车夫小声道。

那位少爷气势汹汹地走到安惟翎面前,言简意赅吼道,“赔钱!!!”

袁玠正要上前,安惟翎拦住他,让袁玠这样的人对付地痞,着实太屈才。

她看向那人,“这不是我的马车。”

“废话!你坐在这马车上,这马车又撞坏了我家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不想赔。”

“那就别怪本少不客气了。”他撸起袖子阴恻恻地笑了笑。

“不怪。您请。”安惟翎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张牙舞爪地向着安惟翎冲过来,“拿——命——”

“来你个花开又富贵!”安惟翎哐当一下把他过肩摔。

安惟翎自小惯常打架斗殴,下手知道轻重,已经是收了力道。可他吓得一声嚎叫,仍旧被摔得直抽抽,蜷缩着哭了出来,哭得围观人群心都碎了。

“仗势……欺人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周围人指指点点。

安惟翎一把将他拽起来,他打了几个哭嗝。

“放心,我轻得很,瞅你这德行,要是摔坏了你的腰,这个楼那个馆的小红小翠什么的不得哭死过去?”

袁玠似乎叹了口气,人群嘻嘻哈哈地起哄。

他止住哭,打了个咯噔,忙不迭解释:“哪有小红……咯噔……小翠什么的?本少洁身自好,你莫……咯噔……要凭空污蔑!”

安惟翎和善地笑笑,“好。不过钱我是不可能赔的,今天的事你要么就算了,要么再让我打一顿?”

“……算了?”他小心翼翼。

“你这是问我呢?”安惟翎不解。

“算了……咯噔……算了!”

安惟翎满意地点点头。

那人说完,还在不停地“咯噔咯噔”,一面掏出锦帕擦着红肿的眼皮。安惟翎皱眉瞅了他一阵,越瞅越觉得不对劲。

“幺鸡?!”

他小眼唰地睁大,“老……咯噔……大?!!!”

安惟翎不可思议地惊叹一声,“真赶巧哇!竟然是你!我说呢,又喜欢打架,一打架就爱哭,一哭就打嗝,一打嗝就止不住,满京城就你一个!”

“老大……咯噔……一别十余年,老大威猛不减当年!咯噔……咯噔……”

“行行行,别在大街上丢人,你的车还能用吗?”

“能……咯噔……用!”

“能用还找老子赔钱?!”

“最近手头……咯噔……紧。”他可怜巴巴。

“我现在去鬼街找阿樱,你没事就跟着我一起去。哦对了,这位是袁丞相,我坐他的马车,你非要找人赔钱就找他吧。”安惟翎伸手一指。

他忙不迭摇头摆手,“不用赔不用赔!咯噔……是我不懂事,拜……咯噔……见袁丞相。”歪歪斜斜鞠了个躬,鞠得安惟翎一脸嫌弃。

袁玠微笑,“不必多礼。”

安惟翎突然想起还没介绍完,转头对袁玠道:“相爷,这位是我旧友,礼部侍郎刘大人之子,唤作刘幺鸡……不对……刘……刘……”

竟然想不起来这厮的大名了。

幺鸡欲哭无泪接道,“刘耀吉……咯噔……幺鸡是老大……不对……咯噔……是安将军给我取的绰号,相爷见笑……”

“无妨,很有趣。”

“幺鸡,叫你车夫跟在我们马车后面。走吧,别拉着相爷一起现眼。都散了散了!”安惟翎伸手挥散围观众人。从小带着幺鸡这小子就没少丢人,遣散观众的事情她做得简直驾轻就熟。

好一番折腾,终于到了鬼街。两架马车停在街口一处空旷的巷子里,三人纷纷下车。

“相爷留步。今日多谢相爷载我一程,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将军无需挂怀,告辞。”

“相爷等等。”

“将军?”

“相爷熏的什么香?”

“什么?”袁玠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相爷头发上的香气十分怡人。”安惟翎顿了顿,顺嘴胡邹,“家父喜欢熏香,却总买不到合适的,我想问问相爷在哪买的。”

袁玠看她面色诚恳,只当她是一片孝心,笑道,“非是熏香。我头顶的青竹玉簪乃一位山居隐士所赠,带有松香。”

安惟翎叹道,“果然不是凡品。既然如此,我只能再找找别的东西寄给家父,多谢相爷,相爷请回。”

安惟翎目送袁玠马车离开。幺鸡满脸震惊。

“老大!安老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娘们唧唧的熏香了?!”

“我老爹有狐臭,总是臭得自己睡不着觉。得用熏香压一压。”

“不能吧?!我见过你老爹,哪有那么重的狐臭?!老大你肯定诓我来着……诶!你是不是在调戏相爷啊?!”

“是啊。本帅瞧上他了。”

“……”

走到了街口,安惟翎抬头看了看牌坊,上书“簋街”两个大字。

原来不是鬼街,还好没问袁玠这里是不是闹鬼。

庆幸了不过一会儿,安惟翎找到了一家叫“善才堂”的医馆。

原来也不是“散财堂”……

她领着幺鸡走进门,果不其然郭樱就在里面。

“阿樱,看看,我带了幺鸡来。诺。”

故人相见又是一番哇哇乱叫忆苦思甜。看得一旁安惟翎叹为观止。

“幺鸡你还是老样子啊!瘦得麻杆一样!是不是很多年没吃固元膏了?我不在京城你就偷懒吗?来来来我这里有一些你等会拿走!天天都要记得吃啊!”

“得!又来了!跟着老大去西北呆了十余年,还以为磨练得像西北汉子一样糙,结果除了嗓门大点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的!”

“呸!安惟翎一个人够汉子就行了,我瞎凑什么热闹?”

“老大够汉子?人家如今已经开始惦记男人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我日日见她都不知道!这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好好说说……”

安惟翎看着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背影,实在不想理会。她走进医馆后屋的院子,拣了一张干净的摇椅一屁股坐下,摇椅“嘎吱”一声开始晃荡。

终于可以歇一阵。在京城同人虚与委蛇简直比在西北打仗还要累几分。

安惟翎将自己摊在椅子上。终于可以不用说话了,她满脑子惦记怎么将袁玠弄到手。兵书有云,两军对垒,攻心为上。可是攻心之战,哪有说得那么容易。袁玠这样纵横官场的天之骄子,城府自然不是常人可比。再者,京城贵女心里的弯弯绕绕一个比一个长,袁玠应该早就看惯了那些姑娘算计自己的心。同他玩心计,一个不查就会落了下乘。

最好是请君入瓮,半推半就,适当动用武力。

安惟翎闭眼思索。院子里小伙计用小竹匾筛药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心安。是黄芪吧,她心想。这味道安惟翎很是熟悉,阿樱每次给她炖鸡汤都会抓一把放进去,说是补气活血。安惟翎一直不喜欢那种苦涩味道,阿樱就威逼加利诱迫使她喝下去。

午后日光微暖,晒着她全身。叱咤疆场的巾帼将军躺在太平盛世的醉人光晕下,一心不思进取,只盼来日缱绻,儿女情长。

安惟翎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