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笙这次回去溪南的身份仍是傅平的幼子,只不过是出族独立的儿子。他没有把自己当成傅家外孙,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可生父生母的所作?所为。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性子,淳厚质朴,是江宣给他的评价,而长成之后他也仍然是温和厚道的,但对于他自己坚持的东西却从来也是温和沉默地坚持执着。
他对傅老太爷傅老太太磕头,对傅大太太磕头,语声坚定:“若是你们不怪责我之前的行为,阿爷阿嬷,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孙子,阿娘,我永远都是阿爹和你?的儿子。”
傅老太太老泪纵横:“笙儿,你?自出生便记在平儿名下,平儿和大媳妇自来视你?如亲生,你?本就是我们的孙儿、平儿的儿子啊。”
他们的意思仍然是让傅笙归宗傅家。虽然傅笙的身份已经公开,但外孙改姓随母,归宗母族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商户人家的讲究也不大,权当是女婿入赘。
傅大太太连连点头,哭得喘不过气来。
傅笛与傅阮侍立傅大太太身畔,目光殷殷,傅笛自不必说,傅阮原本与傅笙感情略淡些,却也向来视傅笙为手足,当日说出傅笙身世时,他心中亦是难过,想到的便全是傅笙的好处,温和、质朴、与人为善,自小便不肯与人争执,总是笑着的一个弟弟,他的亲弟弟。而这个弟弟竟是来历不明,生来没有父母。
他要去做自己的事,便事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大限度地不连累傅家,傅阮起先是怪责傅笙的,怪他把旁人看得太重,怪他一定要出族又不肯归宗,怪他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事发?之后他才?知道他是多么心疼这个弟弟。
傅笙不忍辞却亲人的好意,但他心中一早就已下了决定的,犹豫了一会儿便抬头道:“亲长在上,我不能撒谎。阿爷、阿嬷、阿娘,叔叔婶婶还有哥哥姐姐们,我与陵姐儿情投意合,然陵姐儿所行之事甚大,江家或无恙,傅家却经不起风波。且等?些年,若众位亲长不弃,再议此事可好?”
他马上补充道:“无论如何?,笙儿视各位亲长如从前一般无二,盼大家不要远了笙儿。”
江陵和傅笙为何惹了皇帝,为何要几乎以谋逆的刑罚处置,这些事情傅家至今不得而知,见傅笙神色也知道不能问。当日他们全族被关押在县衙门里,虽未抄家溪南老宅却也被卫所兵士死死围住。李知府将陈情书和证据秘密上呈,安抚他们理应无事,却也有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直至一个月后全部获释,所有的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交代、没有说明。
傅家的人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有几位因此大病一场,有一位老人至今不能下床。
如果说没有人因此怨责傅笙惹祸是不可能的,若是此时傅笙归宗,不知有多少人心存怨愤。傅老太爷深知这一点,既傅笙这般言明,看着孙子清明解事的眼神,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傅笙的家事便告一段落。
四明和双宁送江陵等人到了城外,傅笙一个人牵了马在路旁等?候,两人遥遥便是相视一笑。
四明早已没有了那种酸酸的不适的感觉,他知道有傅笙和林家宝,江陵自然会被照顾得妥妥贴贴,便笑道:“我们送你?们到码头再走罢。”
江陵看着这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次去京城,我会尽快赶回来,你?们的婚事可千万不能再拖了。”真是的,这两人的婚事因为她的缘故一拖再拖,从前年算起,足足拖了两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再拖下去,四明和双宁情愿,双方父母怕是心里要骂人了。
双宁太过了解江陵,笑嘻嘻地说道:“你?放心,我阿爹阿娘再骂不着你?的,他们都说要不是你,我们家哪能这般好。”双宁本来只是个丫头,就算做了林家贴身丫头那也是个丫头,嫁给四明或是个掌柜太太,可哪里有自己当掌柜这般神气,带契着自家弟弟妹妹都出息得很。双宁家当初要把双宁送出去当丫头就可想而知家境如何?,如今也是不小的宅院住着,儿女个个尽都置了家产,双宁在家中说话?就没有人不听的。
四明瞪了双宁一眼,说得好像他家有抱怨似的。双宁吐了吐舌头,江陵忍俊不禁,却也撒手不管了。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码头,找到商量好的船老大把行李搬上船,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傅少爷!”
几人抬头,怔住,然后大喜。
前头刚下了船在问路的,不正是老太医?他身旁提着药箱背着行李的,正是已经长高了不少的药僮名叫山竹的,正喜笑颜开地朝他们招手。
这么些人,山竹只唤傅笙的缘故很简单,他从未吃过那么多丰富多彩滋味美好的零食点心和美味佳肴,而这些都是傅笙源源不断地送到老太医的宅子里去的。
还有烟花爆竹,那么多,那么好玩,那么有趣!
此次进京,心无旁骛,亦不用赶急路。夏言真在信里说过,不必太急,但要尽快来一趟。
江陵与林掌柜商议了,自家的店铺不用说,林家那些珠宝铺子既已和林展云谈好合作?,她又立意要让林家重新振兴,使林展鹏能够欢喜,那便在回程中将每一家都去细细看一遍,有去意的任他去,林掌柜亦给了一张清单,是他多年来观察的可以在店铺里提拔的人选。
带上林华儿,一半是为让她历练,一半也是让她看一看林家名下的店铺和人手。
同时江陵沿途也要观察其他地方,如今她有钱有货源了,各地的自家各式铺子也要一一安排起来。
因此他们便以寻常速度赶路,一路上尽可能地先了解沿途城市情况。这一路过去路过的大部分是繁华热闹所在,几人也都收集了不少信息。
船到苏州府,众人上岸,傅笙这次独自离去,等?到他回来方对江陵说道:“那位医士不见了。”
景王死后,医士于十月移居苏州府,傅笙本来是打算一年后将孙儿还给他,虽然尘埃落定,因为事涉江陵,傅笙并没有心软,医士的孙儿仍在他手中,但是,医士不见了。
这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此时却已经无关紧要。
江陵道:“夏叔叔说无事便应当无事。”裕王决计不会对景王之死加以追究,他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德安府发?生的事情,但是他说了他们无罪。
傅笙点头,他的目光望向岸边,林华儿正与另一艘大船上的客商交谈,不禁笑道:“林华儿当真用功,恭喜你?又获一得力助手。”
江陵做个鬼脸,得意洋洋:“你?得服我,我的运气总是一等?一的好。”
林华儿从未出过远门,又只有她与江陵两个女子,她本性聪慧得体?,一路上观察着江陵行止谈吐,与江陵同卧一室时江陵会与她分析白日所见所闻,白日傅笙和林家宝也会详细指点。等?到了京城,已然和出发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我欺也。这一路所见风光,也让林华儿胸襟一开。
船入大运河时还未如何?,到了长江要渡江时,林华儿再未曾见过如许广阔风光,只觉得目不暇给,震憾极大,江陵便与她笑道:“大江大河如此,下次去到海上,更是广阔浩瀚,无边无际。我因为初次见到的便是海洋,后来见了杨子江便没有这般震憾,但是在当时仍然惊叹不已呢。”
林华儿与江陵年纪相仿,她见江陵说下次,便知日后要去的地方多着,不禁眉目飞扬,心中桎梏与担忧一扫而去。
江陵年纪尚小,跌打滚爬了十几年方才有今日,思维从无定势,她压根儿没有世人那种歹竹不出好笋或是老鼠的儿子会钻洞之类的想法,她观察的是林华儿的性子。
晚间歇息时她问林华儿:“当今皇上初初登基,会有大赦,林季明的情况在赦与不赦之间,而他已形同废人,若是被赦,你?知道你?姨娘的儿子们如今是何等?况景,你?会如何?相待。”
林季明的两个儿子在短短两年间不但败光了自己分家所得,连自己姨娘的钱财与屋子也被偷盗骗取半点不存。江陵原本以为总能撑个四五年,却还是低估了他们,既然这样,林季明是不是还在大牢里就无关紧要了。她总是不能眼看着林季明有一丝丝好日子过。
她的恨意不会因为时间而消退,若不是林季明,就算有许运豪设计,林家或会破产,但林展鹏决计不会惨死。所以,许运豪斩便斩了,林季明是不会让他死得痛快的。
她问得直接,林华儿看着她,坦然答道:“我去过大牢里看他,问他阿娘是怎么死的。”
江陵一怔,林华儿神情木然:“他起初说是歹人杀死的,我便把如娘说的话?告诉了他,他……他仍然死活不认,说他不曾做过,说如娘心如蛇蝎,想独霸三房主妇的位置,不仅杀了珠娘杀了我娘还想嫁祸给他。我告诉他如娘和如娘的儿子在外花天酒地,资产已经所剩无几,他就算活着出去也怕是只能乞讨为生,如果他肯将实话?告诉我,我会念在生育一场的恩情上,给他三餐饭饱。”
林华儿凄然一笑:“他还是不肯承认,我转身要走,说我会离开衢州再不回来。他方才急了,不情不愿地说出了实情,并说他极之后悔,当时只是被如娘刺激了,全不记得为什么要这么做,哭着求我原谅他。”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再没想到我竟有这样一个阿爹。后来我想了许久,”她抬起头看着江陵,“若是他被大赦,我当会为他赁个小间,每月给七十文,让他不至饿死便罢了。”
大明此时,普通百姓一年但有一两半银子便可温饱度日,也即一千五百文。每月七十文仅仅够他吃饱。
江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林华儿被她看得微微低了头,江陵并不失望,身为女儿就算父亲再罪该万死、心中再恨,若是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饿死而不顾,心肠也未免太狠。
她温声道:“你?……”
林华儿摇摇头,打断她:“我知道他罪该万死,是我杀母仇人,他谋害父兄妻子,罪无可赦,可是……”她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我不会理会如娘和她的儿子,就算他们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管他们,可是……”
江陵点点头:“我知道。那便不让官府赦了他便是了。”那便让他在大牢里不饥不饱、衣衫褴褛、孤独地、慢慢地恶臭烂死吧。
反正以他所犯之罪,本就是不该被赦的。
江陵心想,林华儿是个好姑娘,还是不要让她为难了,所以让林季明不要出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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