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运豪被判斩刑,家中男丁尽皆处斩,女子没籍,家产尽数充公。倒霉在许运豪的儿子都已长成,孙辈仅有?两个孙女,至此许运豪一支不复存在。
江陵对于仇人敌人向来不会心软,正如她所说的,享尽许运豪带来的富贵霸道,便也接了他带来的灾祸罢。
至于林季明的事情,她是从牛瑞恩那里得来的消息。牛瑞恩这一批学子今年便要正式下场了,新帝登基必开恩科,他们都是要去试一试的。江陵本没有?去探望那些人,牛瑞恩却专程来见了江陵。
之前桑宁对江陵说牛捕头已经找到牛瑞恩,也已去了书院门口两次,在江陵离开之后叔侄终于见到了面。
江陵本来是要利用牛捕头手上的证据对付许运豪,但是既然用了吴平手下的人名正言顺地杀了许运豪,牛捕头便无用处,这等小卒子她并不是想放过,而是自然会有?林展云日后对付。但是出乎江陵意料之外的是,牛捕头竟然是她设想中的第一种?人。
他极是爱惜侄子,当他确认侄子为江陵所救并施于援手,吃穿住行甚至进学费用、师长讲课都由江陵给钱派人安排服当,还安全地把人带回了家乡参加考试,他当即就付出了行动。
首先他利用自己捕头的身份到了林季明所在的牢中,毁其手脚,灌其哑药,将其重伤,使林季明再不能言语和写字,却依旧神智清明。——他很诡异地知道了江陵并不想林季明好死的心思。然后他将自己保留的证据交给了林掌柜,嘱咐等江陵回来交给江陵。
最后他求见知府大人,说出九年前冤枉林家的事由。
江陵等人这才?知道牛捕头为什?么要陷害林家,为什么一定要致林家于死地。
因?为许多年之前牛捕头是有未婚妻子的,但是偶被林季明所见,林季明见她貌美,便仗着自家有?钱有势,诱污了她。未婚妻子事后将此事告知牛捕头之后便趁其不备自尽。牛捕头当时年纪尚小,到了知县衙门鸣冤告状,结果可想而知,林老太爷相信自己的儿子,林季明又使重金买通了未婚妻子的家人,牛捕头被痛?一顿之后几被收押,倾家荡产方才买了自由之身。而牛捕头的弟弟、牛瑞恩的父亲之所以会去福建行商,正是因为牛捕头之事家无恒产,为牛捕头再娶、为子孙置产而与人搭伙而去的,却从此一去不回。
此后他历经困厄方才一步一步爬上了捕头的位置。他知道林家财雄势大,便不再轻举妄动,而是与林家的对头交好,处事虽无不端却也不正,心思更是狡狯阴狠。
江陵沉默。
是非之际如此模糊,不,是非很清楚,牛家因为林家而家破人亡,林家之难当真其来有自并不冤枉。
许运豪杀汪峰的事嫁祸林家的事自然也已经一并论罪,牛捕头的罪名却也不小,他不想连累侄子科考,说出真相后便已自尽。
牛瑞恩为伯父戴孝,决意不参加此次恩科,两年后才再进场。江陵便请童佩书信一封,荐其入南孔书院进学。
江陵与祖父辞别,她接到童佩代交的书信,夏言真叫她进京一趟。
江陵既无事归来,所有?的珠宝行便都已经重新营业,所有?的计划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海边的地和铺子、林家在各地的店铺、计划中的各种?特产店……新建的新建、重建的重建、收拢的收拢、安抚的安抚,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去京城便只有江陵与傅笙做伴,阿松、阿成两人护卫。因?为江陵估计此次进京时间并不需要太长,她准备带上林家宝和林华儿。
江老太爷甚是不舍,上一次重逢之后没隔几天便是分离,谁知分离之后马上是滔天大祸,眼睁睁看着长成的好孙女一去不回不知所踪,一颗心如在油里煎着,正所谓得到又失去的痛苦最是难熬。终于见到心爱的孙女安然归来,虽然知道她定是经历了许多,不忍多问,总是欣悦,又得了大侄子的消息,正欢喜之际,江陵又要远行。
他当真不舍,夜里都睡不着,几乎每夜都睁着眼到天亮,不禁自嘲真是老了老了,商户人家谁不是夕逢朝离,分离才是常态。可是他已经被吓得怕了,什?么都不要紧,只怕亲人生死安危。
可是断断又没有?让子孙守在身边的道理,心中有千万句话要叮嘱,却又没甚么可以叮嘱,江陵所经历的,只怕比当年的江宣都要艰险困难得多,她……不用叮嘱的。可是他握住江陵的手不舍得放开。
他的身旁站着瑞哥儿,瑞哥儿看着祖父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不肯松开,这次没有?一点不耐烦,只抿着嘴静静地站着,抬头看看江陵,又低头看看脚尖。
如果说这次回来有令江陵惊喜的,便是瑞哥儿的改变。
江陵去福建之后,江老太爷由桑宁照顾,江老太爷知道桑宁的来历,也知道她是江陵最好的助手之一,便按照自己答应江陵的每日仔仔细细地教导桑宁,而瑞哥儿则被四明带在了身边。也不知为什?么,瑞哥儿两次与江陵冲突都有四明在场,本该最是敌对,谁知相处之下竟有?些投合,竟慢慢地肯听四明说的话。江陵其实也有?些明白,四明年幼时亦是个跳脱活泼的人,经常出些坏点子,坏点子走了岔便会脱线,因?此林展鹏一直不放心让他独当一面。
或者,还有?温柔的双宁细细照顾。反正后来江陵见瑞哥儿有事的第一反应是找双宁。
后来嘉靖帝下密旨,江老太爷和瑞哥儿知道江陵被皇帝通缉不知所踪,他们自己也被秘密带走,藏了一个月后方才重新回到龙游,可是密旨取消,江陵仍然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四明与双宁虽然强?精神,可是心情灰暗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江老太爷亦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这次的沉默有?着极大的沉重和悲伤。
瑞哥儿并非愚蠢,他极是聪明,只是无人教导顽劣不堪,他对江陵虽然没有?好感,却也知道若非江陵,所有?的人都不会对他这般好。在一片沉重黯淡当中,看着祖父再度变得时时精神恍惚,他终于有些害怕了,他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只觉得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将要变得面目全非的害怕,但其实他的生活原来……原来便是什么都没有?的呀,他怕的到底是什么?
当江陵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感觉到了几分喜悦,嘴比心更快地喊了一声:“姐姐!”然后他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是大家都激动得昏头转向,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正要松一口气,却看到了姐姐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惊喜和温和,她过来牵住了他的手,方才叫了祖父,叫了四明,叫了其他人。
他有?些尴尬,想挣脱姐姐的手,可是姐姐的力气大得惊人,也没有人对他的言行感到惊讶,大家都没有?理会他,只顾开开心心地围着姐姐问长问短,那一天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
他知道自己也是有点开心的。
因?为祖父的笑容这么多这么大,因?为有一双从未有过的、温暖有?力的手一直牵着自己。
因?为这些日子的害怕终于消失了。
后来江陵和祖父、四明等人说起这次的经历时,他坐在了祖父身边听着。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段时间的害怕和恐惧令他心生惕意。四明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借着痛责江陵又一次不顾生死,说起了江陵少年时的经历。
四明从来没有?和瑞哥儿说过这些,瑞哥儿看了看纤瘦美貌的姐姐,第一次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原来姐姐是这么威风的啊!
可是,他又望了望姐姐,低头想,断手断脚又被刀子捅了背,那得有?多痛啊?
祖父听得老泪纵横,拉着他说道:“江家,全仗着囡囡流血流汗撑在前头啊。瑞哥儿,你以后可不能不心疼你姐姐哪!”他垂下了头,第一次没有?不耐烦。
他仍然没有?再叫一声姐姐,仍然不太肯听江陵的话,可是从去年十一月初启程去福建到如今归来四月,六个月的时间换来了瑞哥儿这样的改变,江陵心满意足。
因?为一开始总是要困难些,只要他肯听别人说话——不必是听她的,那就是最大的改变了。
来日方长,他会长大、会懂事,江陵相信,有?江宣和太太那样的父母,就算他们不在了,可是也一直有祖父和兰婶这样良善的人在他身边,他再坏再歪,坏不到哪里去,歪不到哪里去。
她低头看着瑞哥儿,忍不住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每天都会等着我去找你玩,只要一见到我,就会一直笑,抱着我亲。瑞哥儿,我们分离太久,我不期待你像幼时那般亲近我;阿爹他们离开时你不曾记事,他们也不会期待你有?多想念他们多为他们争光,可是我们是一家人。我和阿爹他们都不想离开你的。”
瑞哥儿别开头,不发一语。
江陵并不失望,江老太爷终于松了手,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听到瑞哥儿低低地问她:“你会回来的吧?”
江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回答他:“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