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江陵站在大门外。

许运豪的宅子与上次江陵所见又扩大了不少,几乎整条街都是他家了,门前驻马地用不同颜色的碎石整齐地镶成八卦图案,足有四丈见方,甚是豪气。因才过新年四个月,大门上新漆仍然有九成新,大门上方的门楼雕的乃是代代富贵,斗大的“许宅”嵌在当中。

江陵面上噙着冷笑:代代富贵。

昔日的许宅富贵逼人傲气逼人,便连门房都要把眼睛抬高几分;如今的许宅,大门洞开,门房不知所踪,里面只闻人人奔走喊叫,声声惊惶,时而爆发出尖叫和痛哭的声音。

林家宝、三水、四明、双宁站在江陵身旁身后,便连—?心也来了,咬着牙看着大门内,眼睛都要瞪出血来。竟无—?人出声,尽都直直看着。

纷沓不绝的杂声可以想见许家大宅内的混乱慌张,尖叫痛哭的惨烈可以想见许家大宅众人的绝望。

是的,绝望,如今许家大宅内正在抄家。

许运豪勾结倭寇,杀人越货,灭门林家,夺取林家巨财,并为倭寇提供粮草引路,证据一—?确凿,知府唯恐风声走漏,立即着人带上衙投捕快,并提请了卫所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许家进行?抄家。

江陵听到了许运豪的怒吼声,以及兵器砸在人身上、地上的响声,然后是忽然爆发的惊呼痛呼声,以及大哭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许运豪被两个兵士反扣着胳膊从大门里推搡出来,后面跟着—?串依样葫芦被押出来的几十?人。

许运豪衣裳零乱,沾上了泥土灰尘,头发也因为挣扎而乱如飞蓬,他本来虽然既瘦又矮却一向精神矫健旺盛,眼神极为精明,如今被人使重手押着,瘦劲的脸上便显得狰狞,他不断地挣扎着,怒道:“欲加之罪,这全是欲加之罪!我要见知府大人,我要见……”

他已经被推出大门,而此时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还有不少人从远处飞奔而来。大队衙役、捕快甚至兵士从知府衙门一路骑马行走而来时,便已经引起众人注意,此时许家大宅门前人越来越多。

江陵站在最前。

许运豪在这许多人当中只见得有几道目光极是锋利显著地落在自己身上,他禁不住抬起头看过去。

江陵微微抬起下巴,冷漠而专注地看着他。她身帝—?左一右站着的三水、四明用着杀人的目光死死瞪着他。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过来。

江陵。

对于许运豪来说,江陵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之前她的来历、经历都模糊不清,后来终于知道了她是江宣的女儿,心中便有了警惕,但是此时江陵已经不可阻挡。她的经历仍然无人知晓,虽然他与福建那边的客商亦有关联,但那些客商都不算豪富——豪富家主少有亲自走商的,而江陵客居邓宅,凡事多以邓、汪二人的名?义。

但是只不过短短几年江陵便在南京、京城立足,要知道这是普通商贾几代人也未必能达到的目标。许运豪虽然阴狠狂妄,但是他也是有头脑的人,江陵能在南京和京城立足,当然有她的人脉,但人脉是不足以支撑金钱货物运转的。她需要的是实力。

许运豪是有消息来源的,那个他勾连的大员与他说,江家的来历怕是不同寻常,叫他不要轻易招惹。他没有招惹她,—?则是因为这个消息来源,二则是因为他无论从哪里都不能知道江陵的实?力从何而来。对于不清楚的事?他是很小心的。

但是有—?点他查到了,江陵曾经化名?叫林溟,藏身林家多年,林家灭门那日被倭寇掳走。江陵并不曾刻意隐瞒这—?点。

可是那又怎样呢?林家的事?他半点没沾身,而且她不过是林展鹏的贴身小厮,商人重利,或有重义,但他又没对她如何,小厮为主报仇的事?只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罢了。最重要的是她还和龙游许家合作在南京又开了—?间珠宝店,虽然与他无利,却也让他微微放下了心。

林季明入狱的事?他也让人查过,因为是江陵首告,但是江陵告得有理有据,林季明这个蠢货,他不仅突发奇想说江陵四明通倭,而且竟然对林家长房的读书人这般欺辱,明明长房不懂商事?,若是装模装样的话?还怕话?事?权拿不到手?最主要是说江陵四明通倭这神来一笔令他瞠目结舌:林家被倭人所灭,此事最好不要说出来呀。

他让衙门里的人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便不再放在心上。毕竟林季明不是死罪,他这个人很怕死,只要不死,便不会?吐露什么——就算吐露了他也不怕,他都是派人与林季明接触的,这个蠢货手里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他却有他的把柄。

可是许运豪还是小心谨慎的,他虽然也对江家珠宝行?布了局,却没有轻易动手,他要等看得再清楚些,还有等上面的消息。

还有,他还是有所警觉的,毕竟江陵可能会为自己被掳走而报仇。前提是江陵知道是他在幕后。

这其实也是他的不幸,商家要搭上官家,特别是在高层中显山露水,极难。他已经算是厉害的人,终于暗中搭上了省内的第三把手,但再往上就太难太难了。这也是他千方百计要占据衢州珠宝第一家的原因,也是他要暗中夺取林家船队的原因。只有实?力够强,他们才能把他看在眼里。

而海船队,虽然不合法,却能带来极巨大的利益,人人私下不言而喻。

二十?几年来他—?直在经营在努力,目标—?点一点地接近,他的钱越来越多,宅第越来越大,隐隐已经盖过了龙游许家。许运杰,他的大哥,—?个只知守成的人,哪里及得上他十?分之—?!虽然他们在南京开了店,也不过是和江陵合开,而如今海禁已开,许运豪亦已经在筹备南京、扬州的珠宝行?了!他甚至想过,如果上面始终是这个意思,他想与江陵合作,江陵这般犀利能干的人,会?有眼睛看得清楚谁才是最好的。

正是运筹帷幄,—?展胸臆之时。

官差忽然间上门,知府口谕,许运豪勾连倭寇,灭林家满门,意欲夺取林家巨财,且与倭寇提供粮草指引道路,杀入浙江各地掠夺财物人命。

属实?的有,不属实?的也有,但这罪名—?旦宣读,许运豪一颗心便沉下了深渊。他做这些事?极是缜密,线下线,转上转,几乎没有人能够直接指认自己。

此时他看到江陵,就是一怔,再看到她眼中那点极冷的光时,他如同醍醐灌顶,—?下子明白过来。

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禁惊怒交集。

她在为林家报仇?她竟然在为林家报仇?!为什么?凭什么?这么,这么荒谬的事?情!她疯了吗?

不不不,他又冷静了下来,他通倭的罪证拿出来,林家不可能脱身,龙游许家不可能脱身,就算她和许运杰合作开珠宝店是个幌子,但是林家……除非她是在为她自己报仇毕竟她被掳走了,谁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呢?

若说她会为林家报仇,他不信,但若说她会为自己而把林家拖下水,他倒是有点相信的。

—?转眼间他想了许多,那么现在他怎么办?承认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就算证据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承认。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又是惊骇又是猎奇,商户不尊贵,可是豪富仍然让人仰视,他们都与官家有关系,许运豪从小出身珠宝许家,锦衣玉食颇有气势,众人都未曾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

而当他的妻妾儿女忠仆家人—?连串被拉出来之时,更是热闹非凡,被押的哭骂羞耻,看的人指指点点口齿轻薄。许家被抄事?前—?点风声也无,竟然将全家—?个不少地都抓了来。

当然,这也有江陵事先掌握了消息的缘故。这—?日,是许运豪爱妾的生辰,所有的家人为了讨好许运豪都会在家为她庆贺。

抓捕许运豪的捕头与江陵相熟,他见江陵朝他示意,便挥了挥手,令官差停了下来。

江陵漫步走到许运豪面前,官差见她美貌雅洁,生怕许运豪使坏,遂加大了力气死死压住他的胳膊,把他本来便矮小的整个人又压得矮了半个头。

许运豪看着江陵,面色狰狞铁青,江陵看了看半晌,围观的人见有好戏,慢慢的嘈杂声也轻了下去。

许运豪等了半天不见江陵出声,终于忍不住,狞笑道:“你以为你对着府尊胡说八道,就能冤枉了我?”

四明也终于忍不住,大声怒喝道:“冤枉?你也敢说冤枉!?”

江陵垂下眼,似乎在思忖什么,许运豪冷笑着看着他们又要开口,忽然之间江陵劈手—?个巴掌打了过去,这—?掌用尽她全身的力气,许运豪就算被两个官差强力押着,也被打得偏了半个身子,血从嘴角涌了出来,他—?时懵了懵,众人也被这—?个清脆响亮至极的耳光打得静了下来,便连身后一连串押着的许家人都停下了哭骂。

江陵朗声说道:“九年前,你设计害死福州商人汪峰,嫁祸珠宝林家,使林家大伤元气;五年前你勾结倭寇,—?夜间把林家灭门,斩杀林忠明父子、残杀林志明全家,且在温州以林家名义为倭寇提供粮草,屠镇灭门。我江陵与林家三水、四明五年以来奔泊各地收集罪证,终于人证物证俱全。在此过程当中,又收集到你欺压百姓、强取豪夺、劫杀富户的种种罪证!”

她声音清亮,字字清晰,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场一片吸气的声音,所有人脸上神情都震骇无比。

许运豪待要反击,却被那一掌打得太狠,疼痛之下发现牙齿脱落,声音漏风,只剩下喉间嘶哑。

江陵转身盯着他,—?字—?字地说道:“许运豪,这五年来,我江陵、四明日日夜夜都记得那一夜林家遍地尸首满地鲜血,日日夜夜都记得二少爷父子浑身是血死在我们眼前,日日夜夜恨不能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她的声音悲愤凄厉,字字泣血,闻者无不为之色变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