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知道,祖父已经跟她说过了?,江家的祖上原姓王,“王”字船队的由来又是因此?,又非因此?。

江业叹道:“自从你的曾曾祖父改姓至今,也已足足八十?年。时人都说姓最要紧,关乎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根源,根深则叶茂。姐儿你在乎这个吗?”

江陵笑笑:“我只在乎至亲、友人在不?在身边,或者,在不?在这个世上。”其余的一切于她都不?重要。

姓很重要吗?她这十?几年从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姓江,她身边的人都不?姓江。

江业大笑出声:“果然是宣弟的女儿!”他笑得落下泪来:“姐儿,我一岁的时候你阿爹出生,从此?我便与你阿爹一起长大,我阿爹阿娘在海上负责海上生意,我一直就住在老家。后来,我十?四岁他十?三岁那年一起上了?海船,你阿爹是为历练,我则是为了?接我阿爹的班。直到三年后你阿爹下船回家成亲,我们便再也没有时间能在一起玩乐、读书、练武,如果船行?近途,则一年可见?两次,如果船行?远洋,两年才能见?上一次。姐儿,你大伯伯我,极之思念你父亲,到现在我想到他都不?能入睡。我这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兄弟啊!”

江陵所?遇之人,但凡提起江宣,都是含蓄的,浅谈辄止,或者只说他从前的事迹,怕伤着她,怕惹她伤心。只有江业这般直通通地说出来,说他极思念他,说他至今因为他的死痛得无法入睡。

这就像是椎心之击,江陵看着江业的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再止不?住,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她扁着嘴,哽咽了?许久,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我也很想我阿爹,每天都,想他,大伯伯,我好想好想阿爹啊。”

失父之痛,不?论她年幼年长,这一生都会伴随着她,不?会稍减半分。在阿爷面前,要顾虑他年高体?弱,也许只有在江业面前,才能够痛痛快快地大哭,痛痛快快地彼此?倾诉思念和痛苦,因为他们都是最亲近最了?解江宣的人,他们有着一样的记忆一样的痛苦和思念。

她大哭着叫道:“大伯伯,我好想我阿爹,我好想我阿爹!”

江业抹一把泪走过去,轻轻地抱着江陵,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便如她幼时一般,珍惜地、爱重地,一下一下,仿佛她仍然是那个小?小?的玉雪孩儿,他上岸回家,江宣抱着她骄傲地对他说:“看,这是我的囡囡,将?来由她来继承我。”江业马上便道:“那我得活长些,替她守住船队,再替她挑个最好的船队继承人!”江宣大笑,他亦大笑。那时候他们多么开心,眼前全?是希望和快乐。

他的兄弟,他的兄弟。他视之如手足的兄弟。

江陵在他的怀里哭到喘不?过气来,江业便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温柔的。她是江宣的小?女儿,也是他的小?女儿啊。

他知道她无处可哭,他知道当她在自己面前大哭心情才会最妥贴最安定?。当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带着哭音大叫我好想我阿爹,这个瞬间,他们的心是共通的,为着那个他们最爱最思念的人。

他朝夕相?处最为了?解的兄弟,她朝夕相?处最最孺沫的父亲。

江陵哭到天都黑了?,所?有的船只一艘接一艘地泊在了?港口以及之外——船太?多,港口太?小?。

她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睡了?,而且有半天都在奋力厮杀,精神上一直紧绷,身体?上很累很累,江业一直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哭到后来,江陵眼目倦饧,江业低声说道:“大伯伯的船上已经理出一间舱房,你先?去睡一觉,我会在隔壁舱房陪着你。”

海岛上到处是烧得半残的屋子,人多声杂,她也没办法睡,他也不?想把她送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江陵半眯着眼点了?点头?,脸上尤挂着泪珠。

她虽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了?,可是在江业眼里却仍然是他又小?又乖的小?侄女,他拍了?拍她,陪她走到舱房里:“明日咱们再细聊。”看着她躺在床上几乎瞬间就入睡了?,才返身关了?舱房的门走了?出来。

他负手站在甲板上,海面上的海船上灯火点点,海岛上遥遥地人来人往,虽然听不?到,却也能感觉到热闹的气氛,他们还在收拾和草草地补建,留下的人身子都不?错,除了?伤员这个天气其实是可以在室外裹个被子什么的睡觉,但是应该是家园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们全?然忘了?疲惫,伤员搬上海船休息之外,其余的人不?知疲倦地在修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手下来报:“已经通知了?船主们,大小?姐歇下了?,都说今日大小?姐辛苦了?,明天再来见?过大小?姐。”

江业点了?点头?,道:“明日要先?离开的那些船已经休整好了?吧?”

手下道:“是的。他们会先?行?来见?大小?姐。”

江业挥挥手:“那些之前和大小?姐在一起的王家岛的人,明日还是先?不?要让他们上船。”

手下点头?离开。

江家的事还没有说完,这些事只能家主才知道。

江陵睡得早,也睡得好,虽然是睡在海船上,但是船只巨大,几乎感觉不?到船只的晃动,这一觉睡得极沉实,醒来得便也早。

她昨夜几乎是半闭着眼进的舱房,看到床铺躺倒便秒睡了?,今日一睁眼便看到了?整个舱房。

和之前在龙靖或者刘三船上的舱房完全?不?同,这间舱房很宽敞,上好檀木雕花琢凤的床上挂着绣了?淡绿花卉的薄纱床帐,衣柜在床的一侧,亦是檀木所?制。舱房一角放着高面盆架,横档上挂着洗面布巾,床的对面是花梨木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象牙镶嵌的镜奁和灯,镜奁里面番镜、梳子、篦子、抿子、扁针、粉脂、眉黛俱全?。一个紫檀架放在一边,上面的金盘里盛着玲珑大佛手,清香扑鼻。最醒目的是与梳妆台并排的一张书案,虽然空空荡荡,却甚是宽大,抽屉里摆放着整齐的笔砚纸张,仿佛等着主人落笔。

这些都牢牢地钉在地上。只一看便知道是精心布置的、为她准备的。

江陵的眼眶微微潮热,昨日大伯伯与她说,他们在远洋海上得到消息,说江氏珠宝行?重开,老板名字唤作江陵,他心中惊极,奈何路途遥远,商务未完,就算要急忙赶回来也不?能什么也不?顾,只得一边各处召集其余船只,又打听明廷消息,等到他率船赶到苏门答腊时,遇上江洋。

他并不?认识江洋,是其中一个船主名叫何幸的认识,何幸是跟了?他十?几年的手下,之前也曾与他提过江洋此?人,赞过好几次,并曾送过江洋一个小?金矿的便是了?。此?次在苏门答腊偶遇很是开心,一起约了?喝酒,结果酒喝到一半有人急匆匆来见?江洋,却是带了?一封口信过来。

因为涉及到龙靖的退路,龙靖唯恐消息落在纸上走漏,让人带的便是口信,带信之人便一直在苏门答腊等候江洋。

何幸在离席避开之时,听到来人说了?一句话:“江少,您的妹妹江陵在王家岛避难……”

何幸当即便是一怔。

他跟随江业十?几年,自然听江业提过江陵的名字,这次他们大举回来,虽然是两年一度的做生意,可是最主要的是接到了?岸上的消息,船主们都知道的消息:江氏珠宝行?重开,老板名唤江陵,与江家大小?姐同名同姓,而江家在十?几年前已经灭门。

他马上去向江业汇报,江业一直在收集各路消息,就算是再细小?的线索也从不?放过,自然便令人去打探。

王家岛,吴平要围攻王家岛,这消息江业早就知道,他原本根本不?关心这些海商海盗之间的争斗。但既然听到江陵这个名字,又一打听说江洋竟然是浙江龙游人,他远洋航行?收来的珠宝都是交给江陵的。

这也太?过明显了?。江业马上去找江洋,当时江洋已经在令手下六只货船整装待发?回去救援。

江洋一则年轻,二则对何幸和“王”字船队甚是仰慕,江陵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了?,见?问便说了?。

然后便是他对江洋说,他会和他一起去救援王家岛,因江业对外只说他姓王,所?以江洋虽然意识到可能和江陵有关,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江业竟然是江陵的伯父。

这一路巧之又巧。

而江业便在一路上为她准备了?这些。

高面盆架上有水,江陵洗漱了?之后涂了?点脂粉,换上衣柜里的衣裳,衣裳有男装有女装,许是考虑到江陵是女子,衣裳都是身量不?高的样子,江陵拣了?男装穿上,只腰身有些宽,束上腰带竟也很是合身。

她嘴角扬起笑容,真好。她有了?阿爷,有了?弟弟,还有了?……伯伯,她有了?家了?,无论在岸上还是在海上,她都有了?家了?。

几乎在她打开舱门的同时,隔壁的舱门也打开了?,江业慈爱地微笑着站在那里说道:“先?去吃早食。”

他的目光落在江陵身上,江陵只觉得温暖,不?禁抬头?一笑,江业一怔,眼神一丝怅然闪过,随即若无其事地领着江陵往甲板上走:“现在日头?刚刚出来,霞光满天,极是好看。我适才已经令人把海船驶得远了?些,再让人将?早食搬到艏楼去,我们边看边吃可好?”

江陵点头?。

两人在艏楼上慢慢地边看海景边吃早食,漫无目的地自在闲聊,江陵只觉得极是轻松愉快,她开心地笑着说道:“难怪大伯伯要把船驶得离海岛远些,这样海岛也在海中成画了?。我现在才体?会到古人诗词赋所?描述的大海,果然越看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便会觉自身如蝼蚁,甚么大事都算不?得什么了?,心境很能广阔些。”

江业大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的大船一向不?许外人上来,特别是我这艘船,所?以我也没让他们上船。但是日后你想让你的朋友上来,也没关系。”

江陵一怔,看向江业纵容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大伯伯不?让人上来自然有大伯伯的理由,大伯伯不?是拘泥陈规的人,这个理由定?然很重要,陵儿不?愿违反。”

江业笑着看她,仿佛不?出所?料,欣慰地点点头?:“正是有理由的。”

话音未落,他站了?起来。

艏楼高,能看到远处海面,此?时只见?西?边极远处有大批海船疾速驶来。

与此?同时,海船上的哨兵也发?出了?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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