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做海上生意,要是从头算起,已经足足八十年。”江老太爷的声音响在江陵耳边。

他?的声音苍老而空茫,仿佛带着时间的回?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曾祖父,他?是个奇才?,年仅二十出头便接下重任造船出海,去做海上生意,短短几年间便累积许多银钱,从此造船买船行商天下,无往而不利。当然,也有?贵人相助的原因。”

江陵静静地听着,江老太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心中难过:“他?原本是个进士,虽然家境贫寒,却很有?天分,且任侠天下,友人极多,若不是……若不是……咱们家也是个官宦之家呢,何至于……,当然谁又知道会不会出其他事情?我也是糊涂了。”他?转而失笑,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膝下的孙女,笑道:“若是你阿爹还在,他?只会说,任何东西,功名也罢、钱财也罢,不过都是器具,帮助自己达到目标的器具罢了。你阿爹当真是最像你曾曾祖父的人,便是你曾祖父也说,性格也像,品格也像,长得也像。”

江陵见他?虽然含笑,语气之中多有?难过,自然是因为想起了江宣,不禁安慰他:“从前你们都说我像我曾祖父,就是您的阿爹对不对?”

江老太爷失笑:“对啊,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你的曾祖父,跟随你曾曾祖父也即我的祖父长年在海上奔走,家中全靠我的祖母和叔叔支撑。囡囡,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伯父?”

江陵当然记得,她对幼时的记忆极是清楚,那是因为七岁家破人亡,她只能靠着不停的回?忆不停的重复强化,去尽力记住所有?的人和事。那是她的家人她的至亲,若是连她都忘了他?们,这世?上还会有?谁记得?有?谁为他们讨个公道?

她的亲戚非常的少?,记忆中最鲜明的唯有这位伯父,她唤他“大伯伯”,大伯伯对她极好,每隔一阵子便会来家,每次来家都会带许多新鲜的小吃食给她,最嫩的藕带、最甜的菱角、最香的小红薯烤起来甜香喷鼻、最鲜甜的豌豆……她曾经闹着要阿爹带她去乡下伯父家玩,要像伯父讲的一样坐着大脚盆亲自去采菱角、去挖红薯、去采野果子吃。阿爹总是哄着说好好好,伯父也说好好好,然后相视而笑,却从来也没有真的带她去过一次。阿爹从来没有?对她食言失信过,只有这件事。

江老太爷微笑:“他?便是我叔叔唯一的孙子,自幼与你阿爹一起长大,按照约定,海上生意便是由他掌管。江家出事的时候,他?正在海上。”

江老太爷凝目看着江陵:“你可知咱们家的海上生意有多大?海上船队有?多少??便是当年郑大人下西洋,所带的船只怕也不及咱们的船只和人数。”

江陵震惊抬头,电光石火之间,在那个时候她脑海中一切都明晰无比。

为什么景王要夺江家,夺不成便杀了她全家;为什么她去南京杀孙晋,孙晋的惊愕,字字句句她都记得却不明其意。

她记得孙晋死前看着她,喃喃地说道:“挖地三尺?挖地三尺做什么?不对,你……你竟然并不知道……你们江家,你们江家……”他?的震惊落在江陵眼里,江陵第一次心中生疑,江家的秘密可能并不是巨富所藏之地,然后她听孙晋问她:“你父亲难道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她逼问他,孙晋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原来如此!

郑大人下西洋,巨船无数,大大小小船只无数,要在好几个港口休整和准备。

而江家,有?更多的船,那就意味着有?数不清的财富。

江陵终于全都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家虽说不算富可敌国,却实在拥有太多财富,便连王爷都不禁觊觎。

“囡囡,若是有机会,去找你大伯伯。”江老太爷低声道,“他?来找过咱们。义庄的骨殖是他取走的,那个时候我和你阿嬷躲在密室里并没有?出来,只相差两个月。不过就算我们出来了也是躲去了乡下,他?甚么时候来甚么时候走也不会晓得。”

江陵知道,就算江大伯再来,也一样不可能找到他们,一则所有?人都认为江家灭了门,二则江老太爷已经时时犯糊涂。

江老太爷重复道:“是他取走的,也是他安葬的,我那时候犯糊涂的时间不是很多,找了个清健的日子去了祖坟那里看到了。”

江陵猛然想起来:“阿爷,咱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

江老太爷看着她,许久,酸涩又欲笑,他?摸了摸江陵的头顶,低低地说道:“囡囡,这便是我们家最大的秘密了。咱们的祖上不姓江。”

“伯父既然尚在,那么姐儿自然已经知道一切。”江大伯江业低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少?女看上去纤纤弱质,洗净了血污换上了新衣,整个人秀拔如青竹,美貌之中蕴着英气,镇定、冷静,有?着这个年龄的少?女不相称的气势。

他?暗暗点头,忍不住岔开了话题:“你当真和我伯祖父相像到了极处。”江业与江宣的祖父是亲兄弟,那么江陵的曾祖父自然就是江业的伯祖父了。

江陵和江业坐在大海船的二层艏楼里,只有他?们两人,艏楼一边是大海,另三边所有?的护卫都离得足有三丈。大海船极大,三层高的艏楼也就宽阔,第二层便是一个宽大的房间,穿过窗户既能居高临下把海面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又开阔透气。

他?们能看到海面上许多人包括“王”字船队的人一起在忙着打扫战场,也能看到不远处的王家岛也在收拾残局,屋子大多都被烧坏了,有?的全塌了,田地也都毁了,可是大家却很高兴,稍稍吃了些?东西,便趁着天还未黑开始热火朝天地收拾。

江陵已经梳洗完毕,等?着其他海船上的船主们前来厮见。江业说:“趁此机会都见上一见,免得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不过我让他们先去帮忙王家岛的人,且等?一等?。”他?探询地看向江陵,江陵自然无有?不是。

至于还有?几十艘往东边而去的大海船还未回来,适才?“王”字船队上千人不同语言的喊话意思自然是让那些与吴平勾结的南洋和西洋人从东边离开,便可以既往不咎,那些人素来是欺软怕硬的,看见这么多铺天盖地的炮火,自家的船那可是宝贵得很,眼见得鸡飞蛋打还要送命,自然忙不迭得逃走了。

江业刚才?解释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看其中还有?吴平的船也跟着一起逃走了,那可不成,吴平的船可不能逃走,追上去打。至于混在一起分不大清的那就自求多福吧。”他?说得慢条斯理,江陵听着解气得紧,心下更是喜欢这位大伯父了。

“你知道咱们的船队为何称作‘王’字船队么?”江业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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