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裕王府时已近黄昏,江陵几次回头,似乎内心决断不下,犹豫几回,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夏言一直没有打扰她,直到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方问道:“你有什么想要问王爷的?不能问?不便问?”

江陵咬着唇,点点头又摇摇头,又想了一回说道:“夏叔叔,我一直有个困惑,但是这个困惑你可能也不能解决,我本来想着王爷可能会知道,可是他若是知道又愿意说的话,不应该会只字不提。”

夏言温和地等着她说下去,江陵低声道:“没有人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

夏言一呆,他震惊地看着江陵:“你说什么?你不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那你阿爹他们至今未曾入土?”

江陵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幼时逃走,一年后虽然跟着二少爷回到衢州,但是我不敢暴露出真实身份便也不敢打听。不过二少爷早就知道我是江陵,三水说二少爷托人问过我阿爹他们的遗骨,也不知下落。一年前我从福建回到龙游,通过知府大人去向知县大人打听,知县大人是新来的,便去问了县衙中的老人,有老人说,因为江家发生大火后的轰动持续很久,我阿爹他们的遗骨虽然存放在义庄也常有人来祭。直到一年以后轰动略为平息,义庄来祭的人渐渐的也少了,忽一日所有的遗骨都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纸留言,说已被领走安葬。”

“因为谁也不想到有人会到义庄去偷遗骨,而且遗骨偷走又有什么用呢?为免生事端,便记录说是有人领走了。”

夏言想问那你为什么不知道祖坟在哪,又想到江家遇难时江陵方才七岁,又知道些什么呢?

江陵看着夏言,又摇摇头:“不止是我,龙游城里也罢,阿爹所有的朋友也罢,都不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

夏言愕然,仔细想一想,更是惊愕,虽说不有人没事去问旁人家的祖坟,但同在一地几十年,全然不知朋友家的祖坟,其实也颇为奇异。时人重孝,祭祀节时,众人聊起来时总不免嗟叹几句,去祭祀的地点也不免说到,但江家竟然……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如今江家已经大仇得报,也能够在人前坦然出现,再也不有什么危险暗杀,可是江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连祖坟都要藏得这般密实?

江陵颇为沮丧:“我也不知道该问谁,那天朱大人来放我出诏狱时,我问他认不认识我阿爹,他说年轻时在宫中见过几次,但是连话也没有说上过一句,对于我阿爹,只知道有奇高的经商天赋,皇甚是倚重。我就知道我不能再问下去了。”

“当然我知道有景王怕是也很清楚,可是景王肯定不告诉我,我也不能问他呀,他要是知道我甚都不知道那还不马上就杀了我。孙晋不肯说就自尽死了。卢维之我是肯定不能问的,他太机巧。敏娘——她从来没有去祭过祖坟,一直只是阿爷阿嬷阿爹太太带我,姨娘不去祭祖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怕是也没怀疑过。夏叔叔,这里有个关键,他们都以为我是知道一切的,所以我不能明问。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夏言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问的肯定不只是祖坟这件事,你想知道江家的一切对不对?为什么为皇商,凭什么能随意出入皇宫,为什么景王要千方百计拉拢他甚至不惜毁家灭口。一切,总该有个由头、有个起源。”祖坟为什么要保密,因为这可能是一切的起头。

江陵如果直接问出口,如果直接告诉他们,他们都错了,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发生什么?

夏言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皇帝多疑,他甚至会觉得江陵在假装不知道,想糊弄他。

毕竟,谁相信一个孤女,什么都没有,十年间却能赚得如此巨富。

夏言慢慢地说:“别急,大仇都报了,这些事,不用急在一时。也许柳暗花明,也许船到桥头,一切总会明了,到时候不费吹灰之也说不定。十年都等了,陵姐儿,我们不要急。”

江陵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儿,夏言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要去福建的?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江陵道:“就前几日。一则京城和南京的珠宝行里货源快要不足了,我必须趁年关将近时尽快找些商家去多筹些货过来,然后一定要多确定一些供货方。二则前几年我和福建的合作朋友商议了派人去云南,估摸着也应该有结果回来了,云南那边连接夷国,那一带盛产极品翡翠玉石,我们已经决定在那边驻人,若能顺利形商路,货源便会源源不断。另外有,我对福建和浙江的一些当地物产有些想法,想尽快去看看能不能付诸实施,到时候可以直运扬州、南京、京城。最后一点是适想到的,王爷问的那些海边的问题,夏叔叔,是不是开海禁已经提议程了?如果这一两年就有可能的话,我更加必须立刻回去。”

这便是朝中有人的最大好处了,夏言赞许地看着她:“我不能确保,但是,你应该也听出来了,裕王爷的确有意。”

裕王的确有意,他问得极是细致,福建的风土人情、海边的情况、倭寇、海盗、渔民、百姓、商家、走私……江陵在福建生活了三年,她曾经被掳过倭寇和海盗的海船,经历过海战,又曾经独自上海盗的船只手刃仇敌,在福州生活时奔泊各府城和海边……由她亲口说来可比任何书信生动翔实得多,也比抗倭将领和士兵们的汇报来得实贴切得多。

若是裕王登基,江陵大不敬地想,只怕很快就能付诸实施了。她睁大眼看着夏言,不激动是假的,心中涌动的是无尽的喜悦和心潮澎湃,多年的筹谋将要实现,那广阔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她的激动几乎不能抑制。

夏言看着江陵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令人不能逼视,整个人如同最明亮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美得不可方物。

仿佛是映证了江陵的喜悦应当有人分享,而且是那个最应该分享的人来分享,刚回到夏家,明对江陵说道:“龙少未时来了,等了你好一儿才走,说,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此,要你抽时间等他。”

江陵点了点头,马上对阿松说道:“明日一早你去朱府送帖子,就说我寻到一家福建菜做得好,请朱府的表孙小姐中午过来吃饭。”

阿松点头称是。

傅笙笑道:“我恰好听友人说,朝阳门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饭馆专做福建菜,味道很不错。我让见明去订明日的午食,让他们送过来。”

嗯,做戏做全套。一个人敲锣,必然另一个人就会在一旁打鼓。夏言看着这两人忍俊不禁。

江陵不由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地抓住傅笙的双手转了一个圈,仍是不能抑制喜极的心情,禁不住又跳了几下,连声道:“傅哥哥,我好高兴,我可太高兴了!”

傅笙虽不知她为何这般高兴,反正定然不是为了明天的福建菜。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高兴,他便是一般的高兴。他含笑看着面前这张笑颜如花的面庞,问道:“为何?”

江陵侧头,调皮地说:“现下不告诉你。但是我就是特别高兴。”

她松开双手又去抓明的胳膊,明十分嫌弃,脚底抹油滑得飞快避开一边:“你又不告诉我,别来闹我,烦。”

江陵扑过去非要抓到他,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逃,一个在人背后树背后绕着逃,一个拨开人穿过树非要抓到他不可,两人脚下都飞快,穿花蝴蝶一般,夏言阿缇傅笙只觉得眼花缭乱,笑着旁观。

牛非听到喧闹也走了出来,反正也是到了饭时。她一出现,江陵就喊道:“牛姐姐帮我抓住四明!”牛非翻一个白眼:“要不要我给他一针?”

针必然是抹了药的,江陵大笑叹道:“那倒也不必了。”

最终明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江陵抓住了胳膊,江陵笑嘻嘻地说道:“我现在想到一个可以告诉你的、让人特别高兴的事情了,你要不要听?”

明气哼哼地说:“我能不听吗?来来来,谁给我两个棉团子我好塞住耳朵。”

江陵大笑道:“我们回家去呀,我们回家去喝你和双宁姐姐的喜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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