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从诏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在诏狱里足足呆了两个月。嘉靖帝让朱希孝来问她认不认罪,江陵认了,一直都认的,态度很好。

但是谁都看得出她眼底的冷漠。谁都谅解她的所作所为——至少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认为,如果她不杀他们,能指望谁来主持正义呢?她的仇只能自己报,没有人的。她一介孤女自幼逃亡、背负全家人的血海深仇已极是不易,还凭着一己之力手刃血仇,任谁都要默默地在心赞叹一声孝女、义女。

所以有不少人向皇帝求情,甚至有人认为可以为她立一个孝女牌坊,被嘉靖怒斥,然后江陵就被放出来了。

其实江陵在诏狱里并没有受到任何为难,住得虽然简陋却也算是可以,一人一间,在外间通风透气的角落,并没有和囚犯们关在一起,三餐也和囚犯们不一样,还常有访客。

夏言真、郑泉年都来看过她,傅笙和四明更是每天都来,吃的喝的一应不缺,看守诏狱的锦衣卫们也和江陵吃一样的,他们当然知道朱指挥使的意思,毫不见吃喝得痛快。四明还要向江陵汇报店铺的情况,几家准备开张的新特产店正在筹备,主要是四明和傅笙在做这件事,第一批福建的货物就快运到了,他们在廊房外买了一块地造库房,选址什么的都是傅笙决定的——他熟悉嘛。

甚至江龙泰和方东水也来过一次,对锦衣卫和诏狱,几乎所有人都望而生畏,绝不敢靠近,他们俩人虽然见多识广,却也并不例,战战兢兢地进来,不太敢多看什么。

另外还有一个最常来的,是王海生。

她仍是着男装,扮成一个小?模样,漂亮得过?,自由自在地进来,自由自在地给江陵带所有能带的不能带的东西。她对江陵说:“我祖怪守信的,他以前对我说过,只要他带我去的地方,我在哪都能骑马骑得很快不会有人管。”

江陵笑:“所以这也没有人能管你。”

王海生大笑:“是呀是呀。陵姐姐,你真聪明。”

然后王海生极认真的拉住江陵的手:“陵姐姐,谢谢你。我跟我祖说过,我阿爹阿娘的仇我要自己报的,可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爹爹表哥他们找了这么多年也都不知道。阿娘当年虽然知道,可是她这么厉害都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死掉。要不是你我们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报仇呢,可是你不仅为自己报了仇,还一起为我报了仇。你放心,我祖和我大外祖都去求皇帝了,就是随便关关你的,过一阵子就放你出来啦。”

江陵点点头:“我知道。”

王海生笑:“嗯,我猜你也知道的,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

江陵看着她笑,虽然一样活泼张扬,却也收敛了不少,再没有在海上时候的放肆随意,那样张口就是脏话泼辣凶狠的劲头,不由轻轻拉了她的手,温声问道:“没有人欺负你罢?”

王海生正笑着,闻言一愣,半张了嘴,慢慢地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反手抓紧了江陵的手,喃喃地说道:“表哥都不管我了,他跟我说,以后我就只能靠自己。陵姐姐,我不想住在国公府,也不想住在京城。”

她托着下巴,很烦恼的样子:“他们也不敢欺负我,就是不理我,祖在的时候会和我说话,祖不在就每个人都用那种看不起人的眼光看我。我是不在乎啦,可是也很烦人。陵姐姐,我找不着表哥,你要是看到他,能不能跟他说接我?去啊。我姓王嘛,又不姓朱,为什么叫我住在外祖家里住这么久啊。”

江陵心中隐隐明白龙靖送王海生?祖家的目的,她却不想敷衍王海生,说道:“这说话不方便,你好好在你祖家住着,等我出去了,你来找我,我跟你说好不好?”

王海生高兴地点头,甜甜地说:“我就知道陵姐姐最好了。”

在外巡逻的锦衣卫守卫听得这句话,都不由相对苦笑,这是关了一个囚犯吗?这明明是关了一个贵客。好在这位贵客也很懂事,规规矩矩,一点也不为难他们,不出囚室一步,最多也就是在囚室里练练拳脚,虽然不合规矩吧,难道还能去阻止她?

看吧,便是连放她出来的时候,他们的指挥使大人都亲自来了。

在囚室里和她说了半晌的话,送她出了囚室,虽然没有送她出诏狱的大门吧,可是大门外鲜衣怒马站着的可是指挥使大人最疼爱的孙女呢,看她兴高采烈地叫着姐姐扑上来抱住她,要把自己的马让给她骑。

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九月,秋风送爽,金桂飘香,京城中人都开始享受这酷暑之后的凉爽,丰收的时节,吃的喝的都开始丰盛而廉宜,大家也都变得悠闲愉悦起来。

江陵很忙碌。

她关在诏狱里两个月还是耽误了很多事情。

首先她去了江氏珠宝行,在所有的珠宝行,京城的这家是最不用她担心的,江龙泰为她父亲江宣所挑选,在本来的江氏珠宝行便已经做了许多年,不仅熟悉这一行,而且本人也是相当厉害的鉴宝高手。方东水更是做一个总账账房也不在话下。两人一直留在京城,人手人脉眼光专业都没有丢下过一丝一毫。

但是货源不足。

事实上三水他们也都已经来了信,都是同样的问题。

店铺扩张得太快了,这虽然在江陵意料之中,却没有想到一下?会缺得这么厉害。江氏珠宝行在京城、南京轰轰烈烈地开张,最近深得皇帝赞赏的安郡主当天就亲自上门道贺,许多人精?几乎是立刻便琢磨出了味道,紧跟着纷纷捧场。结果发现江氏珠宝行可不只是名头,货色、首饰都是一等一的,连掌柜账房都是原来的。买东西哪里不是买,何况货真价实,还能捧了不知哪位贵人的欢心,因此倒是真心诚意地客如云来。

缺货了。金、龙、衢可以暂时让它货源不足,京城和南京却不可以,江陵当机立断,将金龙衢所有的存货都调到京城和南京,然后她要马上去一趟福建。

她要亲自去收货。不仅仅是龙靖船队的货,还有其他的海商队,另外,她还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付诸实施,必须她去起头。这些事有时候要边看边想边完善,因此四明和其他人都不行。

这个想法还没有对人提起,夏言真对她说,裕王要见她。

江陵马上看向夏言真,夏言真只道:“裕王爷深厌卢维之。”江陵便明白,景王之事不可在裕王面前提及,便算是裕王怀疑,也不能承认。

这件事,除了夏言真、傅笙、四明、阿松,再也不能有第六个人知道,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经达成共识,也都知道谁都会是举家举族之祸。至于敏娘和“官差”,他们是卢维之的护卫,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话,而有“官差”在,一切当是无虞。

还是在那个书房,江陵见到的裕王却和之前有点不同了,他的眉宇之间舒展了许多,笑容也更大了些,一见到江陵进来便笑道:“多谢你杀了卢维之。”

江陵素知裕王谨慎,见他在夏言真面前这般随意,心中不禁高兴,正要跪下行礼,裕王摇摇头,道:“行了行了,做个样子便可以了。来,坐在这边,靠近些。一诺你也坐下来。”

待两人坐?,裕王道:“陵姐儿休要怪父皇,关诏狱也只是走走过场,否则大臣们必然要闹腾,只好委屈了你。日后父皇和我都会补偿于你。”

这便是一个安抚和承诺了,嘉靖帝是肯定不会补偿什么的,但是景王已死,裕王便是天然的唯一的下任皇帝,这句承诺当真厚重。江陵却故作不知,谢道:“我知道的,但还是要谢谢王爷。”

裕王微笑道:“你是如何杀了卢维之的?”夏言真对江陵说过,卢维之机巧过人,一直以来,裕王在他的设计下很是吃了一些亏,他虽天生厚道些,却到底是天家贵胄,不可能坦然受之。

江陵便粗粗地讲了整个过程,裕王却也听得尽兴,最后听到他磕头求饶,微微出了神,江陵低声道:“请王爷恕罪,我并非存心要折辱他,而是,孙晋曾经说过他是用何法?从小辱虐敏娘,致使敏娘不以折辱为苦,反以为甜,且视他如天人。因此我在敏娘面前如此,正是想叫敏娘看清楚……”

裕王温和地打断她:“你为人?女的最后一点心意,本王自然清楚。本王是想到卢维之自来心高,以出身门庭不高为恨事,以振兴门庭为目标,不择手段,蝇营狗苟一生,虽然貌如谪仙?,死得却如此不堪,而卢氏门庭从此再也不得兴旺。叫人觉得不知是痛快多些还是嗟叹多些。”

过了一会儿,裕王又自嘲地笑道:“嗟叹,也不过是因为人死了,松了口气,否则哪有心思去嗟叹呢。还是痛快多些。不,多很多。”

夏言真禁不住笑了一声,江陵也忍不住绽出笑容,心下对裕王不由生了好感,轻声道:“我只觉得大仇得报,无比畅快。可是心中又很难过。”

裕王眼中浮起怜惜:“我听说过,江宣是一个很好的阿爹。”

一时三人微微沉默,裕王喝了一口茶,问道:“今后便留在京城还是回家乡?有什么打算?”

江陵灵光一闪,立即说道:“我打算立即去一趟福建。”

裕王一怔,看向夏言真,见夏言真也是一怔转头看着江陵,他想了一想,倒笑了:“如今倭寇已平,海盗已息,倒是安全的。不过之前那般乱局,你也不曾惧怕。”他问道:“你在福建住了有三年了吧?依你所见所闻,福建如何?海边情况如何?”

江陵看向夏言真,她想起夏言真曾经说过的,不仅是抗倭将领,朝中大臣也多有倡议放开海禁,言及之所以倭患愈演愈烈,而一船倭人中竟有十之五六是明人,或是逃荒逃难,或是斗殴脱逃,或是海边海岛百姓无以为生铤而走险。因此有些倭寇进到内陆竟有百姓相助藏匿行踪。此类,盖因海禁严酷,正常商贸无以进行,走私盛行,博险而得财富、得生存而已。

但是海禁乃是祖训,因此反对之人甚众。

夏言真与她道:“裕王府属臣,以开海禁为主要。其实我觉得皇上也未见得不曾心动,这些年皇上对荡清倭寇绝不犹豫,只怕也是想先肃清再计议。”

否则海边海上龙蛇混杂,处心险恶的倭寇与海商海盗不?家,只会祸乱四起。只有打得他们怕了,才会再来正正经经地经商。

江陵谨慎地看了看裕王,看见裕王眼中思虑之色,她心下一横。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21000字的榜单,可愁死我了。

本来想要不来个双更,想了一下,就每天更个稍大的章好了。

这一周没有休息日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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