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被那个眉目温柔的侍女带到一侧宽大的耳房,过了一儿,侍女便捧来了热水巾帕,江陵婉拒了侍女的帮忙,自行去洗漱,侍女也不勉强,?了一?便去另一间屋子里取来了一套衣裳,却是一件莲色直身、玉带钩、鹿皮靴子,并袄子、裤子、袜子俱全,另有一件鹤氅,轻声道:“请少爷换衣。”

江陵自然不让人近身,只摇头客气道:“不用麻烦姐姐,姐姐尽可自便,我自己来便是。”

侍女犹豫了一下,却也罢了。

江陵飞快地换好了衣裳,侍女引她到了廊下,歉意地道:“老夫人适才下令,我不能近正房,少爷请自行房便是。”她指了指正房门口,便退下了。

江陵心知有异,迅速走到正房门口,却正听到夏侍郎那声冷笑:“……他们会不知道江家在京城的人手?到时候夏府满门……”然后是夏言悲愤的声音:“……救你性命的恩人不及你一个三品侍郎位!”

她心何等机敏,只这几句话便大致猜到了究竟,阿爹救过夏侍郎?夏侍郎明知阿爹有难却因怕丢了官位隐而不报?江家满门原是可能逃过劫难的?不,不是可能,是一定。她越是年长,越是经历多,就越是知道父亲的能力,若是先一步得知消息,江家不覆亡,她几乎可以肯定。

王叔叔说过,父亲已经有准备,只是事发实在太快太突然了。

原来……原来……

她不由握紧了双拳。

随着夏言那声长笑喝骂,屋内一片静寂,江陵的经历注定了她不被这种消息所慑住,她很快醒过神来,只想了一瞬,便推开了正屋的门。

门里还有一道厚重的锦绣棉帘,待她掀开去时,屋内四人的目光都正看着她。

江陵刚才把一张脸洗干干净净,那点矫饰也洗去了,不染胭脂不沾颜色,整张脸除了磕破的一点点嘴角,便是原原本本的样貌。秀美之至,精致之至,虽然弯眉被她修成剑眉无法洗去,却仍是添了女子的柔和。

她不动声色地远远朝着老夫人一揖,轻声道:“多谢老夫人赐衫。”

老夫人远远看着她,眼神中微有恍惚,招?道:“好孩子,你过来我身边。”

江陵点头应声,老夫人身边走去,走到夏言身边时,顿了一顿,低声却清晰地说道:“夏叔叔,谢谢你。”

她眼神清亮,满怀诚,夏言却忽然扭过了头去。

老夫人叹了口气,温声道:“你都听到了?”

江陵自是知道他们原就没想再瞒着自己,便笑了一?:“衣裳换得太慢,只听到一点点。”

老夫人凝视着她道:“没事,等儿我和你夏叔叔详详细细地从头和你说。”

江陵乖巧地点点头,站在老夫人身畔。

自她了房门,夏侍郎便暂收了怒火,目不转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江陵,不提也就罢了,听说她是江宣的后人,他的脑海里到底还是浮现出了江宣的样貌来。

江宣的样貌本就是极出众的,虽说京城遍出人杰,可是江宣的出众还是令人印象深刻,夏侍郎自己都不肯承认,之以他淡忘了,不是江宣不够令人印象深刻,是他刻意不肯记而已。

这个少年,眉目之间果然是似曾相识,果然与江宣有五六分肖似。样貌倒也罢了,通身的气质,那股子淡然、坚韧、自如,才是最最眼熟的。

一个三代行商的商户子,竟有这般士人也不见有的气质,当年他曾经在心中暗暗诧异,如今他又看到了。

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

夏行方也在打量她。

当年所有的事,他作为夏府长子,都一清二楚,江宣以身家救夏侍郎,江宣被皇帝赶出皇宫,直至父亲了消息,锦衣卫奔赴出京,他都知道。

他是站在父亲这边的。

传消息容易,但是传了之后呢?夏言说得容易,有娘在,夏府不有事,但官职一去,夏府还不是任人鱼肉?罪了锦衣卫得罪了东厂,那些睚眦必报的人总有办法对付夏府,娘还能活几年?皇帝的情分有多可靠?

没有人知道江宣得罪了谁。事发后以无证据意外结案。

然而夏言奔赴龙游,细查暗访,令府中人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等他回府后,又不知从何处知道父亲一早知道消息隐而不说,当即与父亲大吵、翻脸,破府而出。

之后过了一年,又辞官而去。

八年来,他踪影全无,不再回夏府。

要不是他忽然回来,竟了裕王府,而景王几年前已被皇帝疑出京赴藩,裕王眼见是太子了,自己又何必再三再四地去请他归府!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夏言,夏言刚才满身的怒气都不见了,仍是一脸漠然。夏行方不由气闷。

老夫人的声音慢慢响起来:“我知道今日的事你们必定去查一查,瞒也瞒不过去,那便不必瞒了,省了你们一番功夫。来,你们听着,这孩子名唤江陵,乃是阿宣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逃出来,如何活到现在,如何出脱得这样好,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最好当作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就当作是你们最后还有一点点良心。”

夏言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毁了整个夏府。”

夏侍郎浑身一震,夏行方大怒道:“你说什么!”

夏言盯着他:“你知道我能够说到做到。”

老夫人疲惫地摇摇头:“不必你,我来。”

夏行方大惊失色:“娘!你们,你们为了一个外人……”

老夫人厉声道:“我不过求你们一个闭嘴!求你们两人不要对恩人赶尽杀绝!”

夏侍郎忽道:“我们可以闭嘴,但是江陵自己公然出现在人前,出现在京城,防不胜防的吧?”

老夫人一声冷笑:“当年事已过去十年,十年来几番人事变幻,只要不是有心人去挑唆去提醒,她一个小孩子出现在何处又有谁来理?”

夏侍郎怔了一怔,苦笑一声道:“你……放心吧。”

正在此时,院子门口有人大声禀报:“老夫人,钦天监郑大人求见!”

夏言早便不想呆在此处面对父兄,闻言立即走到母亲身边:“娘,郑兄是来找我的,我这边带了……阿陵回去了。”

老夫人一怔,抬头看次子,目光中颇有不舍,夏言蹲下身来,仰头望着母亲:“娘,便照你先前说的,时常来儿府中住几天。”

夏行方嘴唇掀动,想说什么却终于咽了回去。

夏侍郎亦颇为无奈。若是……若是念哥儿撞的马车主人不是江陵,便不再吵这么一场,以至于又不能与次子略作缓颊了。

只是念哥儿……

老夫人说道:“念哥儿你且放心,若是有事及时通知你。”

夏言想了一下:“我先带阿陵回府住下,然后我去隔壁张郎中家借宿,直到念哥儿脱离危险。”

夏府的隔壁住着的是兵部张郎中,住所不及夏府宽大,却只住了十几个人,张府与夏府比邻几十年,张郎中和夏言也是自幼便认识的。

老夫人听得一愕,顿时一张脸上精彩纷呈,转目看夏侍郎和夏行方变得铁青的脸,几乎便要?出声来。

她这个小儿子!自来便桀骜不驯,行事但凭对错由心,世人或许看不惯,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只觉痛快?不,是太痛快了!

江陵也是微微一怔,不禁失笑,心生亲近。

她拜别了老夫人,又夏侍郎夏行方略施一礼,便跟着夏言走了出去。

走到先前的院落里,夏言示意她略等,去了主屋与刘太医说了几句话,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只见娟娘追了出来,凄厉地问他:“你去哪里!念哥儿还未脱险,你竟就这么走了?!”

她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绝望,还有说不出的阴郁愤恨,夏言想了一想,回身说道:“念哥儿若是无事,你愿不愿意带着他和心姐儿跟我出府?”

娟娘一怔,张口结舌,夏言等了一儿不见她回答,转身便走。

娟娘情急之下紧追几步,边追边说道:“你既已回京,又如何不回府来?我们若跟你出府,老太爷老太太该有多伤心!”

夏言不再忍耐,快步往外走,喝道:“行了!你就永远呆在这府里罢!”

他携了江陵走极快,娟娘一个深闺妇人哪里追得上,一瞬便看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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