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青色的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已经下了有几天,屋顶上、树枝上处处银妆素裹,地上的雪就算有人日日夜夜不停的清扫,路边的雪也渐渐堆积如一座座小山丘。
天空中的太阳似乎也被寒冷冻住了,热力透不出来,光线也透不过来,惨白而毫无温度的挂在空中。
内城的一座中等宅院里,一个瘦削高大的男子穿着厚厚的棉道袍慢慢地走下台阶,来到院子当中。他仰头看了看天,天光下可以看到他有一张出众的脸,尤其是两道剑眉直插鬓边,这两根眉毛就透出了主人不驯的气质,双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形状甚美,为已经有了些年纪,眼角便有了不少皱纹,却更衬出了沧桑之美,是他的目光之中透着的却是漠然,冷色如霜,与漫天漫地的雪花似能混为一?。鼻子很是挺拔,只是因为太过瘦削嘴角便有了很深的纹路。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似是三十多,又似是四十多。
他在雪地里站了许久,鹅毛大雪慢慢地在他头上、肩上薄薄地堆了一层,连眉毛上都沾上了。仆人和丫头探头探脑,却不敢出声。直到一个丫鬟打扮却气质雍容的女子从内堂走出来,?状轻轻叹了口气,也下了台阶走到他身边,低声劝道:“天寒地冻,老爷若有什难决之事,不如回到屋内思索。若是寒气入体,便是事情能有转机,岂不是也无能为力了?”
男子似是全没听到女子所言,并没有理会她,甚至连眼中的漠然也丝毫不变。女子无奈,只好站在他的身旁陪着他。
雪花继续扬扬洒洒,过了不久,女子的头顶肩膀也都积起了一层雪,她虽穿的多,到底女子?弱,在寒地里站久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男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方才提步走回了廊下。
女子松了口气,亦步亦趋跟随着走回廊下。自有丫头和仆人替他们拍去头顶和肩膀积着的雪。
女子看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老太爷和大老爷……”她话未说完,男子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女子此时却不再看他了,只低了头,却坚持?把话说完:“……送信过来,请老爷回府一趟。”男子忽然笑了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我如今位卑职低,回去做什?”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语声冷峭,语意冰冷。
女子低声道:“老爷已有八年未曾回府,如今虽然已经回京,年关却依然未曾归家。说是当值,老太爷才不曾说话。可如今已是二月,老爷就算不挂念老太爷和大老爷,难道也不挂念老太太吗?”
男子漠然不语。女子叹了口气:“大老爷说,若是老爷再不回府,他和老太爷便亲自来此问上一问,入了裕王府就可以如此不孝?”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声微颤,显然也甚是紧张不安,是又不得不转述信中所言。
盖男子根本不愿看那些信。
男子下巴绷紧,眼中的漠然变得微怒,然而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冷漠。
女子咬了咬唇,叹道:“哥儿姐儿也大了……”
男子终于嗤笑出声:“阿缇,他们要来这里,我还会拒他们不成?只是昔日娟娘不肯走,如今他们也要留在那边而已!”
女子阿缇劝道:“夫人也是无法,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男子终于不耐烦了,喝道:“深远个屁!舍不得那里的荣华富贵罢了!”
阿缇窒了一窒,神情中颇多无奈,男子的语声仍然冷峭:“你不必替他们说话,也不必劝些什废话。再多说的话你也回那边去罢。”
阿缇咬了咬唇,道:“我自随老爷出府也有八年,日常侍奉,老爷教导他人也好与人交谈也好,我也不是什都不曾听不曾闻不曾学,就记得老爷常说言行随心方好,所以我自也说我中所想,老爷听与不听也自有丘壑。”
男子似乎习惯了她偶尔的顶撞,也不气,却挥了挥手,神情中颇?烦躁。
两人一时微僵,只站在廊下看那大片大片的雪花仍然飞舞不休,似乎要遮尽这世间的污垢。
门外隐约响起嘈杂之声,这座房子并不算大,只是他们都站在最里一?的院子里,隔了外间两重院子,大门外的声音便只是隐隐约约而已。男子恍若未闻,阿缇却提足又下了台阶,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便?有仆人急奔而?,险些便撞在她的身上,阿缇退了几步,皱眉问道:“什事?”
仆人看到她便道:“缇娘,府里有人快马来报说,说……”
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男子站在廊下,眼睛却看也没看过来一眼,全无关心之意。
仆人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人,自然知道缘故,可是这事不是小事,遂大声说道:“府里有人快马来报说,哥儿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阿缇倒抽一口冷气,她脸上的肤色本来便不大白,此时却骇得和那地上的白雪也差不了多少了,她迅速一个回身望向男子:“老爷!是念哥儿……”
男子乍闻此讯,也怔了一怔,脸色微微一变,阿缇急步上了台阶,拉?他说道:“老爷需得快些过府去看一看,哥儿……怎的会受伤?”她转头看向仆人,仆人摇了摇头:“传讯的人没有说,只是流了好些血,府里已经找了刘太医。”
男子自然知道刘太医是何许人也,他是皇宫里也数得上的妙手,怕是运气正好今日不当值。既请了刘太医,自然说明情况不太好。
那是他的儿子,就算再不亲近,幼时也是怀中娇儿,父子连,他终于动容,大步下了台阶,说道:“备马。”匆匆便往外走去。待到他走到大门口,小厮已经牵了马在那里等?了。
雪虽然大,京城当中自然有人不停清扫,中等以上的道路上是绝对不会被雪封的,又雪大天冷,路上便没有多少行人,中年男人的马上功夫又好,马儿纵跃之间竟然速度不慢,两刻钟以后便到了一个占地颇广的宅第前。
当他叩响门环时,来开门的老门房几乎呆住了,他只静静地看了门房一眼,门房几乎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二、二、二老爷,你回来了。”门房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厮已经奔下台阶,牵了他的马,转眼间又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纵马而来,自然便是中年男子的小厮也跟了来了,他便招手一并牵了两匹马往侧门走去。
此时男子已经跨进了大门,追来的小厮也迅速跟上。
宅第内亦是一片白茫茫,望?去却宽敞无比,黑瓦高低连绵似无尽头,房屋和那些雕梁画栋都已半旧,看上去显然很有了些年头,却是大方洁净、沉静低调。
男子看也不看,只直视前方大步向前走。
仆从、丫头、人声、惊讶、呼唤等全不入他耳,他熟悉地穿过几?院子,直奔一个小院子里。
天寒地冻,小院子里全是高高低低的人。
正屋,卧房。温暖如春。
一个少年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众人从门口望?去,能够清晰地看到他面如金纸,口角仍有血迹,显然是刚刚渗出来的。
床边坐?的是刘太医,正在为他施针。
所有的人影都虚化,男子的眼里只看到少年的脸,他的儿子。
一个人影扑了过来,他下意识里一闪,眼角却看清了是谁,?她踉跄,伸手扶住了她,只见她满眼是泪,呜咽道:“老爷,念哥儿……念哥儿伤得很重……”
的确是伤得很重,少年因为要施针,半裸着躺在那里,男子?多识广,一看之下便知道他的手脚俱断,胸腹间一片青紫,显然脏腑也受了重创,虽然在昏迷当中,仍然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床畔还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紧紧绷着脸,看?刘太医施针,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到他,脸色一肃,走了过来:“你过去看看你儿子罢。”
男子走近床畔,更近了,方看得更清,少年呼吸甚弱,抽搐时似是疼痛难忍,眉头皱得极紧,身上插遍了金针。少年的脸长得与男子有六七分相像,闭着眼昏迷中,倒看不出有几分神韵,却还是俊秀的,只是有些微胖。
男子微微有些茫然,刘太医却刚刚施针已毕,说道:“哥儿伤得太重,我也没什把握。手脚都是骨折外伤倒也无妨,固定了只需时日便会长好。只是脏腑之中却难以预计,若是脏腑只是轻微破裂倒还好,只怕大破,那便……”
先前那扑向男子的妇人一声哭泣,抽噎着问道:“如今看上去,只是小破对不对?”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祈求和期望,眼巴巴地望?刘太医,眼泪如珠一般不断地流下来,却连哭泣都忘了。
刘太医有些为难,只好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和那老人说道:“我开几张方子,不同时辰不同用药,今晚我不当值,先住您家看?罢。”他看?满屋子的人,又道:“散出去一些,不要太多人,阻了气息。”
前一句话说出来,不仅是妇人,连老人都满面感激,后一句话一说,屋子里三三两两马上出去了大半,只留下五六个人。
此时男子方将目光从床上的少年身上移回来,一眼便看到刘太医望过来的目光,拱手道:“多谢太医了。”
刘太医叹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男子面上仍没有什表情,只追问了一句:“何时能知是否脱险?”
刘太医道:“最少三日。我明日要去宫中当值,届时跟申太医说一声,让他出宫后便过府看?哥儿。”申太医与刘太医关系甚好,且医术不下于刘太医,这般一来,若这少年仍不得好便再无良策了。
男子点点头,低声道:“如此多谢你。”
适才那老人叹一口气,上前亦道:“刘太医医者仁,感激不尽。”
刘太医笑了一笑,敛容走到隔间,隔间里早备下笔墨纸砚供他写方子。
这边卧房里便只剩下老人、男子、妇人,妇人被一个紫衣妇人扶着安慰着,还有一个丫头守在一角。
男子看了看床上的少年,转身便出了卧房,老人和妇人都是一怔,老人脸上便现出气怒来,低声喝道:“老二!”
男子头也不回,站在廊下淡淡地问了句:“说,怎么回事?”
廊下雪地里跪着的两个小厮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脸青唇白,?男子一双寒潭似的眼睛淡漠地看?自己,下仍然冷得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地说:“大少爷,大少爷应卢少爷的约请去酒楼吃饭,路上和,和那几个恶人的马车刮撞了,他们便打了过来,混战中那恶人的马儿便踩踏了大少爷……”
男子细细地看了看他们,冷笑一声:“是去哪家酒楼?还是去哪家花楼?”
那两个小厮的脸本来冻得发青,此言一出,他们的脸色却又硬白了一层,低头不敢再说。
男子转目四顾,才发现院子正中还跪着三个人,那三人却是被捆?的,看上去衣料甚好,却已脏污不堪,头脸倒不甚脏破,?他望过去,三人也抬头看过来,眼神竟也是漠然的。
男子?多了这等情状:平民与官爵之间有了碰撞,自然无论如何都要脱一层皮去,便算是你有理又如何!
守在那三人身后的一个仆从见他望?这边,似是要表忠,狠狠地踢了一脚当中一人,骂道:“敢伤少爷,马上便送你们去顺天府,你们最好祈祷少爷没事,不然便教你们拿人头来抵!”
那三人却像是什也没听到,其中一人竟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男子的目光本已移开,却突然转回,紧紧盯着那露出笑容的人。
那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脸容秀美却透着英气,跪在雪地里却不卑不亢,这眉目,这笑容,这神情。
令遥远的记忆变得清晰如昨。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捋第六卷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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