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洲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在他养病期间,来过?少探病的人,江陵作为他的子侄也跟着?了?少。但是王凤洲?少为她介绍,只让她在边上服伺,探病的客人也?以为异,长辈既然生了病,家族中有子侄来侍疾那是理所应当之事。

王凤洲既然不作介绍,只让她在边上,江陵乐得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能得只言片语也是好的。

这一日王凤洲收到一张帖子,晚间便一直亮着灯等到江陵来问安,江陵归家时辰??,王凤洲早跟家人说过必把江陵视同子侄,且出入不问,因此每晚江陵归家时只要到王凤洲灯火亮着便会来问安,若是见灯光灭了便自行回房。

他也没说什么,只与江陵说了哪一日不要出去,那天将会有人来访。江陵自然称是,着王凤洲的脸色,心中隐约猜到这人只怕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竟有了炽热的期盼。

那日一大早她便去了王凤洲的书房,代替了小厮的打扫——她多年为林展鹏打扫书房,早便熟门熟路。王凤洲于南京只是寓居,书房中书虽多,却也只是一般的,江陵打扫起来并无半点阻滞。

王凤洲于房中到书房中江陵忙碌的身影,?禁失笑,一边慢慢穿衣,一边心中却也惊叹,江陵的直觉当真好。这些日子他也?是没有介绍过人给江陵认识,一般只是自己交好的朋友,只望能让江陵结些缘。可是此人却不一样,而江陵的察颜观色以及直觉竟这般准确。

客人到访的时候,江陵正捧着书心?在焉地与王凤洲问答,王凤洲也?怪她,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这日说的是戏曲,言道:“‘荆钗记’近俗而时动人,反比‘香囊记’近雅而?动人强得,好的作品成功与否在于是不是动人,而?是唯有琢句工整雅致。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全不?扭捏造作,所以佳耳。至于腔调少许有?谐和之意,并不重要。”

随着客人温润的声音响起:“王贤弟病中仍?忘教导子侄,当顾好身体为先。”江陵迅速抬头,到了一个瘦削高大、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他身着锦缎道袍,虽已届四十的样子,样貌却仍算俊雅,冬日天冷,他站在书房门口,眼神清?,竟是潇潇肃肃,如秋竹一般。

江陵立即站了起来行礼,王凤洲也跟着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道:“郑兄来了,又?让人通传,令我有失远迎。”

客人微微?道:“我要一个病人远迎,那可不太像话。”

王凤洲亦笑道:“?风尘仆仆刚来南京便来探我,我便是病倒在榻上也是要倒履相迎的。只你一向?略形迹,倒显得我俗了。”

客人?:“近俗而时动人,近雅而?动人,王贤弟来是选俗而非择雅。我偏又与你为友,?要来说我雅,这可就是你错了。”

两人相对而?。

寒暄已毕,王凤洲也?说,指着江陵问客人:“郑兄,我来考?,?可认得此人?”客人本以为江陵只是王凤洲的一个寻常子侄,只掠过一眼而已,忽听王凤洲如此一说,便知道内有玄机,仔细的打量起了江陵。江陵这日仍着男装,却未作修饰,客人一边打量一边目光渐渐变得凝重,再转变为惊异,最后微微有些震惊,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而向王凤洲,王凤洲点头,他还是忍?住问了一声:“当真?”声音竟微微颤抖。

江陵先前听到一声“郑”字,便想起一个多月前王凤洲与她说过的江宣生前友人,当中便有一个姓郑的,如今?状便即深深弯腰行礼,虽未出声,却极恭谨。客人却道:“?适才已经行过礼了,为何又向我行礼?”江陵低声道:“适才?知是世叔,如今知道了,是行世侄女的礼。”

客人浑身一震。

王凤洲捻须微笑,客人他一眼,又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江陵老说道:“王叔叔早前与我说过,?是郑叔叔,我知道?是我父亲的朋友。”

那人长叹一口气,喃喃的道:“?父亲最好的朋友?是我,但是我却视?父亲为此生唯一挚友,?既是他的孩子,我便当也是你的叔叔。这礼,我也受得了。”

他走近江陵,伸手扶起江陵,再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浮起了一丝泪花,满是慈爱:“?王叔叔?过?的次数最,因此你记得他,我与你父亲却是少年相识,后来大家天南海北各忙各事,就见得少了,?出生后大约只见过两次,所以你?知道我。”

他?江陵呆呆地望着自己,心中又是酸痛又是难过,温声说道:“?的父亲有好些好朋友,情谊都是极好的,如今散在各地,他们一?都会?想见到你。?想知道?父亲的过去,他们都会告诉?。”

江陵再没见过这般了解自己内心渴望的长辈,她深深地再施一礼:“谢郑叔叔。”

郑姓客人怔怔地看着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夏贤弟知道江兄尚有子嗣在世,?知有高兴!”

王凤洲对江陵说道:“?应该已经知道,这位叔叔便是郑泉年,一直在钦天监做事。日前自京城而来,他与你父亲少年相交,极是要好。只是钦天监官员等闲不便出京,如今到了南京城应是有事要做,若是他得闲,?与他亲近亲近。”

郑泉年笑了一?:“得闲的,我还能忙些什么。”他温和地对着江陵笑?,“尽管来,有什么也尽管问。?王叔叔素日忙着天南海北地奔走,我忙的东西与他?一样,我啊,比?王叔叔还是要知多得的。”他与江陵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眼神也全是爱惜。江陵不知不觉便对他油然而生亲近之意。

郑泉年前来探王凤洲并无要事,如今?到江陵实属意外之喜,但他性格向来稳当,便问江陵:“这些年你是在哪里过的?可吃了苦头?”

王凤洲叹了口气:“?这?是废话么?她大火中逃出,又无处投奔,那么些人追捕漏网之鱼,她能活到如今那才是奇迹。我初?她是在福建,混迹在倭寇当中,险些便被戚大将军砍了头。”

郑泉年再是稳当的性格也?禁震惊至极,王凤洲摇摇手:“?要再叫小姑娘说了,回头我说给?听,虽然不至于有详细,?听个差不也可以了。”

郑泉年点点头,却又问江陵:“陵姐儿,?应当叫做陵姐儿罢??千里奔泊来到南京,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要来求助你王叔叔么?”

江陵一怔,?禁向王凤洲,王凤洲何等精明,道:“陵姐儿,?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说?”

江陵咬了咬唇,低声辩解:“此事我心里已经有了主张。”

王凤洲默然:“傅笙的事?也基本都是自己解决的,?当真是倔强。”

江陵蹲在他膝前,仰头说道:“若不是有王叔叔为我问清事情,和引荐尚书大人,我如何能进得郡主府?王叔叔已经为侄女做了太多的事情,我若是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何苦劳烦叔叔们伤神?阿爹曾教导侄女,人总是要长大,总是应当自己承担自己的事情,若是实在力?能及再求助不迟。王叔叔,我已经长大了。”

王凤洲摇了摇头,了郑泉年,郑泉年也?禁?了:“果然是江宣的女儿。”他目光极暖,向江陵问道:“那么我能帮?什么?”

江陵终于把心中想的事情慢慢地说了出来:“嘉靖三十三年冬,我阿爹曾带我在杭州西湖边赏雪,他有一友人当时也在,我想知道那人是谁?”

这问题稀奇古怪,王凤洲与郑泉年不禁愕然,郑泉年道:“陵姐儿,?怕是不知道,?父亲相交几近遍天下,他友人甚,这个问题……”

江陵摇摇头:“可是我觉得这个友人叔叔们可能会知道。”

她将记忆中那段话说了出来,因为虽然是在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的,但印象太过深刻,语气便甚是肖似:“许家那个儿子手段太过阴狠,这次算他运气好没犯到我头上,若不然少?得砍了他的爪子。”凶狠厌憎,如出一辙,便连那点口音也学了七七八八。

郑泉年一怔,喃喃地说道:“三十三年冬,三十三年冬……”

他与王凤洲几乎同时说了出来:“夏言真!”

王凤洲问道:“夏言真如今身在何处?”

郑泉年答道:“言真了裕王府了,或许可以一展胸臆,?过既进了裕王府,要注意的当更多。”

他又对江陵说道:“夏言真是你父亲最好的朋友,?过性情?那么宽和,?若是去了京城见到他,便知道他是如何样人,怕是很合少年人的性情的。他,唉,他若是知道江兄还留了?在世上,必是要狂哭狂醉。”

夏言真,江陵也是知道的,王凤洲之前介绍时,只说他与江宣关系极好,但脾性张狂,这些年辞了官?知去了何处。

郑泉年又道:“?这学的口气和口音,和言真有七八分相似。三十三年冬,言真时任十三道都察御史,应当正在江南一带。陵姐儿,?要找他?”

几日后。

江陵对傅笙说:“我想要去京城。”

傅笙道:“我陪你去。”

江陵自然知道傅家在南京的店铺和纸坊各有掌柜与掌事,傅笙只是在这边主持,想要离开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傅笙毫不迟滞的回答?知为何令她心底隐隐有些喜悦,她笑道:“?若是有空闲,自然是好。”

傅笙微笑着着江陵,道:“南京的店铺在我阿爹手里就很稳妥,只是我来了之后新设了纸坊,掌事还嫌太嫩拙,但南京的纸坊主要功能是研发新纸,货物大还是从家乡过来。因此我是无妨的。”

江陵问他:“??问我去京城做什么么?”

傅笙?道:“一鼓作气,再开一家珠宝行么?”

江陵失?,傅笙?着说:“?放心罢,我去京城也正好去探一探友人,顺道一傅家的纸行。?会阻着?做事的。”

傅笙的伤势已经好全,因这两个月养得甚好,上去显得健康,原来极瘦削的身形也?知是棉袍的缘故还是胖了些许的缘故,上去不那么瘦了,脸色也颇是红润。

江陵看着他,微微有些踌躇。

昨日晚间江陵是住在天香客栈的,天香客栈是南京城最好的客栈之一,天字客房已经满了,因并没有订江陵的房间,江陵便与牛非住了一间。

她想起她问牛非的话。

她问牛非:“如果我忽然有些事?想让一个人知道,可是那个人又是我非常信任的人。这是为什么?”

她太困惑了,这些日子她虽然一直很忙碌,但只要一得空闲,脑子里便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怎样都得?出答案。可是这个问题她想不到去问谁,本能地她知道?能问四明和孙恒达,而牛非,可能是眼前最合适的对象了。

牛非一边洗脸一边翻了个白眼:“人和人之间都有秘密,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江陵苦恼地说:“?是的。我想让他知道,又?想让他知道。”

牛非鲜少?她露出苦恼的模样,本来毫无好奇的心中也?禁奇怪了起来:“那要?是那些事?做错了,?怕那人指责你?”

江陵摇摇头:“?,我?觉得我做错,我知道我做的是正确的。”

牛非想了一下:“那你是怕人家觉得?正确。”

江陵又摇摇头,迟疑着说:“他应该也?会觉得?正确吧?”

牛非颇有些云里雾里,可是她与江陵这大半年相处下来,自然知道她并?是无事生非的人,怕是内心真是太过困惑了,?禁也沉下心来细想这个问题。

牛非上去性情?好,也只是因为早年前经历的一些事情所导致,她既自小从医,又天赋过人技艺精湛,自然并非粗心粗鲁之人,反而心思极是细腻——学医用药之人,怎么能够?精细耐心呢?

她沉下心来一想,再细细着江陵的神色,心中便隐隐有了一点感觉,心下?禁微微一?。这大半年的相处,牛非?仅对江陵有了了解,也自然而然生了亲近之意,她比江陵年长一倍,四明等人从来不回避她,她便也从四明等人的只言片语间知道江陵自年幼起的一些经历,牛非本来心存的报答之意慢慢地转为了将江陵视为幼妹的感情。虽然她只有一个儿子。

她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道:“?有一些事?想让一个你非常信任的人知道,虽然那些事?和他都不会认为是你做错了。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呢?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江陵一呆,为什么?想让他知道?因为在她的心中,他是一个质朴淳厚的人,自小到大都是,而她,已经?是他心中幼时纯真纯善的她。

她心狠手辣,以怨报怨,一?要让恶人为他所作的恶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是,而?是依从大众百姓的宽容厚道。

他当然不会认为她做错,但是因为幼时的她是不会这么做的,所以,她不想让他知道。

牛非着她,她知道她明白了:那是因为这个人想在那个人的心中留下如同当年一样最美好的印象呀。

作者有话要说:大长章,因为出了点故障。

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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