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黑,因为看不任何东西,江陵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低低的,好听的,带着点苍凉。

龙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想拍拍她的肩,也很想摸摸她的头,想安慰她,可是也许静静地听着,才是最大的安慰吧?

江陵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记得阿爹说的很多很多话,每一次伤心的时候就又能忽然想起来一些,每一次遇到难事的时候也能想起来一些,就像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说着那些话安慰我、鼓励我。你信鬼神么?”

她的声音似乎近了一点,龙靖知道她转过了脸来,他点点头,想到她看不,正要说话,江陵不他回答又接下去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到以后我也能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接我。我们只是短暂地分开而已,只是,我看不他们而已。可是也许他们是看得我的,所以我?好好地做到最好,让他们看到,我很好,不?担心我,我会像他们曾经希望过的那样长大。”

她低低地说道:“在阿爹心里头,女子男子无甚区别。你名唤江陵,陵之本义,是表示山的高低上下;陵又通凌,意即超过、超越,所谓陵云陵霄,阿爹望囡囡志气高远,?越过寻常之辈。”

江陵的语声微微停顿颤抖,最后一句话微带哽咽。龙靖终于没忍住,依照着之前的方位,慢慢地轻轻地将手掌放在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阿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他在家业上在行商上极了不起,不过我觉得,他能说出这番话,才是最了不起的。”

他有句话没有说出来:?是我阿娘能遇到你阿爹,定然是知己好友。

江宣的话是惊世骇俗的,因此他也只是在家里说说,因仗着家势不同,女儿可以由着心意养,由着心意随她自由,所以无所忌惮。可是如?扬之于世间,便容易为世所不容。可是龙靖由母亲养大,在海上自由生长,这番话于他来说无甚不妥,这个观念于他来说也再自然不过。

只是便算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嘴里明确地听过这般说出来的。

他想,所以,才会有江陵。

天色终于破开一条裂缝,天地间的浓黑被稀释成薄薄的苍青,暗而亮。

龙靖看了江陵在这样的天色下白得发亮的脸,只有下颌的一滴眼垂垂欲坠,他的手指动了动,收回了放在她肩上的手。

江陵伸手抹了抹脸,站了起来:“天亮啦,走罢。”

龙靖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好。”

初秋的凌晨时分其实是有些寒意的,只是两人都并非娇生惯养,这些寒凉根本无妨。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越走越远。

他们走到街巷附近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人们已经起床的起床,做饭的做饭,街上的摊贩也已出现,早点铺子都开始开门,整个城市都活泛了起来。

江陵慢慢地走着、看着,忽然说道:“我请你吃早食罢?”

龙靖笑着应道:“好啊。江洋以前老跟我说他家乡有很多特别好吃的小食,你既然请我,那我就要多吃几样,回头回去馋馋他。”

江陵终于也微微绽开笑意:“他以前……”她心中一酸,大哥哥以前其实并没有吃过多少好吃的吧?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南门街,南门街一向是早食街,许多店铺都已经开门做生意,走贩们也挑着各式挑?走街串巷卖早食了,有小馄饨挑?、豆腐脑豆浆挑?、糯米饭挑?、豆腐圆?挑?、米线挑?、煎馃挑?、水晶糕挑?、蒸米糕挑?……琳琅满目,香气盈鼻。

一夜未睡,两人都有些饿了,龙靖是每走过一个挑?都要探头看看,然后又看看江陵。

江陵却只是往南门街走去。

天色还早没几个客人,但一条街上的香气各式各样,都在向他们招手,南门刘的包?、张家馄饨、吴家猪肠米、方家发糕……人或者不一样,招牌都在,也有的换了招牌换了人,大多却还是和九年前一样。

龙靖跟着她一直走到街尾。然后江陵站住了。

街尾是一个包?铺,只一扇开门,因为天热,蒸包?的大炉?便放在外面,蒸屉上热气腾腾的水汽表示着包?既将开始蒸上。门里大大的案板边站着一个满脸胡子的高大汉?在用力地揉着面团,面团在他手下随意变幻着形状,最后搓成一条面棍?。然后他一个一个地扯下压成剂?,再擀成一个个中间厚四周薄的圆饼,大勺的馅舀上去,一双粗大的手如绣花一般灵巧地把面饼四周捏成褶子收拢,只留一个小小的口子,蒸屉上便出现了又一个漂亮的包?。

龙靖从未细看过别人做吃食,此时又是好奇又是疑惑,不知道江陵在这里看这么半天是做甚。

此时那个大汉发现了他们,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理会。江陵见状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做出了熟悉的动作那般,开心的笑容。又过了一会儿,那大汉发现他们还未离开,许是有些不耐烦,许是有些无奈,转头说:“还得一刻多钟呢。”

江陵脆脆地应道:“包?多少钱一个啊?”

大汉道:“两文一个。”

江陵睁大了眼睛,带着笑意:“还是两文啊?”她拿着荷包开始数钱,然后把数好的钱放到旁边的案上:“我买四个包?。”

大汉无意中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他本来看上去便一脸凶相,此时皱起眉头便显得更凶了:“你算错了。”

龙靖江陵数出的铜钱共有十六枚,也是一怔,却马上想到必有缘故。

?然便听江陵笑道:“没有错。还有八文钱是我还给你的。”

大汉这下抬起头,停下手上的动作,细细地看了看江陵,然后摇了摇头:“混说什么,我不识得你,你怕是记错了,把钱收回去吧。”语气温和了许多。

江陵摇摇头:“我再不会记错的。柳叔叔,待会儿我们先吃四个包?,你再给我们蒸一百个包?,我过小半个时辰来拿了带回去给人吃。”她放下一个银丁香,“这是二钱银子。”

大汉怔住了,江陵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便拉了龙靖到旁的铺子里去买别的早食吃。

龙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江陵一笑:“看什么,多吃点,你今儿就得走罢?”

龙靖点点头,跟着江陵走到一个铺子前,问道:“这是什么?”江陵解释道:“这是用米粉、面粉混合了发酵了的酒酵做的壳,里面塞了肉粒和笋干葱花。”龙靖买了一个边吃边走,又看到另一家的早食,问:“这又是什么?”江陵道:“灰金糕,用新鲜的毛竹枝干稻草和少少草木灰煎成汁,沥过后浸米碾粉,加糖和水,一层一层地浇淋蒸熟。很费功夫,不过很香。”龙靖吃了一小块,扬起眉毛:“很香,草木香。”又走一个铺子:“啊,这个好看。”江陵微笑道:“肉沉蛋,蛋黄里灌了肉,慢慢煮熟成形,考手艺呢,我们去另一家吃。”她眨眨眼。龙靖意会,笑着走开。

一路走着,龙靖看到陌生的便问,江陵如数家珍,一一回答,龙靖便边走边买边吃,到一条街走完,龙靖已是肚圆。

江陵带着他走回到街尾的包?铺,铺子门口的蒸屉已经叠得老高,满满的全是白色蒸气,扑鼻而来的肉包?香味。

大汉他们回来了,招手道:“还?再一会儿。”

江陵笑盈盈道:“无妨的。”她看到旁边另一个小炉?上蒸屉里放着的几个包?,便道:“我们先吃前头买的四个。”这个小炉?是给蒸好的包?保温用的。

大汉犹豫了一会儿,拿了个碟?便夹了四个包?给他们。江陵也不怕烫,捏起一个便咬,鲜香滚热的肉汁一下?便溅了出来,她“啊”了一声,忙不迭地松开嘴,吸着气,连连跺脚,龙靖她烫成这样仍然不肯吐出来,只晃着脑袋倒腾着嘴里的包?肉,不停地吸气吐气来降温,形状甚是可爱,忍不住笑起来。便连那大汉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眼神温柔地摇摇头。

江陵好不容易把口里的包?吃下去,便一手举着包?匆匆忙忙地说:“龙靖你在这着,我去那边买锅边糊。”飞也似地跑了过去。龙靖正要说话,却不了面前的人,不由啼笑皆非。

过得一会儿包?好了,大汉装好,看着两大袋包?,问道:“?不?我帮你们送?”

龙靖摇摇头:“我一个人能拿走。”身后却又冒出江陵的声音:“柳叔不用啦,锅边糊我让伙计送了,这些我们拿便是。您忙您的。”

大汉还想说什么,看热气腾腾的包?便收回了嘴边的话,点点头:“请慢走。”

江陵笑盈盈地腾出一只手招一招:“柳叔再,我明儿还来吃您家包?。”

龙靖她这般喜悦,不禁也笑了起来。两人脚步轻捷地往江氏珠宝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