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位于大盆地中间,在金华府与衢州府?间,因此金华府离龙游甚近,骑马只需一个多时辰便到了。

离龙游城还有一里路的时候,江陵的马慢了下来,时辰已近戌正,星光满天,秋色正浓,稻田全是金黄。一条阔大的江流自远处缓缓而来环绕着城郭,水声入耳只觉清凉。

过了桥后,江陵下了马,明和林家宝正要跟着下马,江陵却静静地道:“你们先回去吧,帮我把马也牵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明和林家宝想说什么,想一想又没开口,明牵过浆缰绳,点头与林家宝转身离去。

这个时辰龙游城里,一片静谧,不见人影,只偶尔能听到狗吠声、巷里人家低语声和婴儿啼哭声。星光洒在屋顶和地面,微弱而美丽。江陵沿着江慢慢地走着,时已入秋,白日虽然还是炎热,晚间却已经极是凉爽,江风吹来很是舒服。

她走了很久,夜色愈来愈浓,星光越显明亮。

她终于走到了九年前她站着地方。树依旧,眼前废墟依旧,江陵靠在大树上闭上了眼睛,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三天,因为那三天,她可以忍受以后一辈子所有苦难。因为所有苦难加起来都没有那三天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如死。

一夜?间,她从一个锦绣堆里娇小姐,从一个父母手掌心里珍宝,变?了无父无母孤儿,变?了街头的乞儿,不,变?了逃亡的乞儿。从此她再也没有停止过脚步。

这里是她家,就算是废墟,也是她温暖家,再也回不去的家。可是就算再也回不去,她也一直在努力,用了九年,她终于,回到了这里。

阿爹。

一滴泪,从江陵的眼中落下。

我回来了。你陵姐儿,你囡囡,回来了。

泪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颗,一大滴一大滴地掉到脚下,脚边的草丛仿佛缀满了露珠,不堪重负。

江陵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仿佛把这许多年的恐惧、愤怒、悲痛、哀伤、思念通通都流出来。

她的喉头慢慢地发出了低低哀嚎,这是一只满身是伤小兽发出的哀嚎,江陵痛哭失声。

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这么哭过,因为不能哭,因为要提着这口气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好好学本事。

天上星辰们眨着温柔眼睛看着这世间,看着她,江陵哭得无法支撑自己,坐倒在地。在这里,她仿佛能感觉到阿爹他们在看着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她的肩、她的背,了解地、安慰地、歉疚地。

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九年的眼泪一次都流尽。

直到夜雾升起,星光渐淡,江陵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她靠着大树根,抽噎着,抱着膝,望着眼前,眼前一片模糊,她又用力眨一眨眼睛,把眼中泪眨掉,??地看着前方,眼前仿佛有火光冲天幻影,江陵摇摇头,又眨了眨眼。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昔日的江宅,眼前废墟。

眼前废墟残破无比,杂草丛生,荒凉如死,比?六年前那一次和林展鹏一起拜祭的时候更显残破荒凉。那些幽静华美屋宇花树亭台楼阁仿佛是一个梦境,从不曾存在似。

看着看着,眼中又蒙上了泪,她泪眼朦胧却固执地往前望着,死死地望着。

抽泣声停下,江陵胸口发痛却觉畅快,远处天空雾气浓重,已经看不清天上星辰,她忽觉后方不远处似有动静,像是有人想要走近她,江陵正回头,身旁却已经有人蹲了下来。

她转过头去,天太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到一双极亮的眼睛,江陵哭得久了有些头晕,反应便有些迟钝,此时才想到警觉,立刻便想要站起来,只一动,那人便低声说:“是我。”

此时她也认出了这人,俊朗面孔,关切眼神,竟是龙靖。

江陵这才吃了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

龙靖轻声道:“我去京城,在宁波上岸,到杭州乘船北上,索性便顺路来看看你。你伤重?后一直不能相见,江洋和我都很不放心,他还在海上,我既到了岸上,那便总要亲眼看看才行。”

他看着江陵满面泪痕,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下脸,待会儿脸该干了。”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任由它在脸上风干可太不舒服了,他没有让眼泪风干在脸上经历,海水可是有得是。

江陵与他虽不算熟,却因为他与江洋情分极好,心理上便自然并不见外,接过帕子细细把脸上眼泪擦干了,然后把帕子拿在手上,说道:“我回去洗干净了还给你。”

龙靖从她手上拿过帕子,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讲究,你还不知道我们在海上有多邋遢的吗?我这帕子不是来之前因为换衣服匆匆换过一张,早跟咸菜似了,不敢拿出来给你用的。”

江陵被他逗得低下头微微一笑。龙靖又道:“江洋得知你无恙?后,就又去南洋了,这次要多运些金银过来。你知道,他在苏门答腊有个金矿,这些年一直派人在那里炼金,趁这次海上平静,他打算把炼好都运回来。”

江陵有些忧心:“会不会很危险?”

龙靖摇摇头:“明年是‘王’字船队回来的时候,我估摸着他会想办法跟着一起回来,那便没有什么危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陵忽道:“过一段时间,我也去京城。”

龙靖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回头在京城见吧。”

江陵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能在京城呆多久呢?未必能见上。”

龙靖笑了一笑,却不回答,他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便也坐了下来,和江陵一起望着面前废墟。

一声夜鸟啼叫从头顶掠过,天越黑了,就算是两人一直呆在黑夜里,眼睛早习惯了黑暗,此时也是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不能看见彼此,更别提面前废墟了。龙靖惯见这等景象,知道是天快要亮了,便静静地陪着江陵坐在那里。

黑暗中,江陵却忽然开了口:“这是我家。”

龙靖只觉心头一震,他转头看江陵,却发现什么也不能看见,

这里是哪里?

他适才找到江氏珠宝行,明说,沿着江走,再折往西走一里,有一个极大的废墟,江陵应该在那里。明说话时候声音很低。龙靖本想问那是哪里,便没有再问,只是走到一半问了路人,路人说,那是从前江家。

龙游,江家,江宣,灭门。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他曾经以为江洋是江家的人,但是江洋说不是,江洋不会骗他,那么江陵也自然不是。

可是他刚才站在一旁看到江陵一直望着眼前废墟,然后是长久痛哭、小兽般的痛苦低嚎、似乎怎么也流不净眼泪……他其实便有些隐隐明白。

那时候,龙靖便如醍醐灌顶,灵台一片清明,所有一切,所有他曾经深觉好奇疑惑不解的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他知道江宣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当年都极是幼小,也都说早已身亡。如今他知道江陵就是江宣的女儿,绝不会有错,因为只有她才能是江宣的女儿。

江陵现在对他说,这是她家。

他转头凝视着江陵,虽然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江陵就在他凝视方向,很近。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什么都看到了,也许是因为她对他有了足够信任,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她亲口告诉了他她最大的秘密。

实上就算所有人都有所猜测,只要她不亲口说出来,那便只是猜测。而为什么不说?自然有原因。

江陵的声音低而清晰:“我有时候觉得早慧不是一件好情,有时候又很庆幸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幼年许许多多情。如不记得了,也许我不会这么痛苦,可是那怎么行呢?我有那么好的阿爹,那么好的阿娘和太太,我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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