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许家。第一进中明堂正厅。
许家的当家人许汉程半躺在紫竹躺椅上,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带着炎气,甚是闷热。然而正厅只在角落放了几盆冰,离许汉程都是远远的。
许家自然不会吝惜几盆冰,只是他自知年纪大,须发早已皆生白色,因此极重养生,夏日再炎热,也绝不贪凉,冰盆只放在一角略取凉意罢了。
因此夏天他最爱竹制品,溪口深山连绵不断,竹山到处都是,取毛竹做成各式器具,论贫富,家居必备。
他躺着的紫竹躺椅自然不比寻常百姓家,取的是深山中最好的紫竹,请最好的制竹工人,一应都极是精致,且用得久,已经润泽泛黄,触手生凉,光着脚踏在脚踏上,亦温凉得宜。
许汉程微闭双眼,不紧不慢地思索着最近市面上发生的?情。
最近市面上最哄动最大件的?情自然便是江氏珠宝的开业。
当日他听到这个店铺名字时,眉心和心中都是一跳,幸而人老成精,只一瞬便恢复常态,不动声色地看向面前的年青小伙?。
他没有见过个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看上去比普通人要高、也要健壮,肤色均匀偏黑,眉目端正,整个人站在那里虽执晚辈礼,却十分沉着冷静。
便是这个人,短短几个月内买店铺、装修、整理,然后开一家哄动全县的“江氏珠宝”。
拜贴上写的名字叫林?明,贴子是提前几日送来的,据说不止当地珠宝,几乎每个略有名头的大小商家都接到了他的拜贴,他也逐日逐家按预定好的日子去拜访致礼。
也是常有的规矩礼仪,一个新开的铺子,自然要拜望当地的其他一些商家,以示友好。只不过他拜访的商家有些多,便显得过于多礼。
然而他说他只是龙游江氏珠宝的掌柜,并非东家。
所以才般谦卑有礼,每家每户地走访罢。许汉程当时这般漫漫地想着。
然后他及时地听说童家竟然派童佩到场祝贺,章家、沈家几家也都会派家主前往,他心中很是惊讶,马上想到怕是有缘故,当下便派许运杰和许志文?往。
之后消息传来,原来在同一日,金华府、衢州府也开张“江氏珠宝”,规模一样大,场面一样大,那两家的掌柜也都只是二十多岁,却听闻都极沉稳干练。而东家之所以不在龙游,是因为在金华府主持。
衢州府城的次子许运豪很快也传来消息,衢州府那家同时新开张的江氏珠宝,掌柜名叫林家宝,竟是林家珠宝总铺大掌柜的次子。
而金华府的江氏珠宝掌柜名叫林三水。
全部姓林。
如果说林?明的名字还很陌生,林三水的名字一入耳,他马上便觉得耳熟,紧接着便想起来了,别人可能不知道,许家做的是珠宝同,自然听说过林三水的名字。林三水,衢州珠宝林家已逝的家主林展鹏贴身心腹长随,曾经在龙游的林家分铺做过一两年的小掌柜。许汉程当然没见过他,但是略有耳闻。
许汉程吃惊至极。
三个掌柜,全部曾经是林家的人,如今为什么竟然齐齐都做江氏珠宝的掌柜?
他还没有打听明白,便听说许运豪有所动作。
衢州府城自从珠宝第一家林家一夜之间几乎灭门之后,便是许运豪一家独大。许运豪自小便不甘居于人下,且在商业上的头脑天资颇为出众。如果他是长子,那便是许家之福,他自然会好好栽培许运豪,其实他到后来亦有些许悔意,商户人家讲么长幼呢?哪个更有本事便培养哪个当继承人不就行?
然而长子嫡孙是祖父母心头所爱,亦是他亲手教导的,素良好,商创业亦令人满意,次子许运豪则比许运杰足足小六岁,当许运豪初露头角时,许运杰早已经长大成人,被默认为家主继承人多年。既无过错,做?也稳扎稳打,家业在稳当中发展兴旺,万万没有更改继承人的理由。否则,便是家乱的征兆。
然而许运豪天生反骨,从不认命,与长兄许运杰数次争抢吵闹,而且私下招揽人手,竟连原本跟随许汉程的好些人都暗中偏向他。迫于奈,他将次子送到了衢州。
果然不出他所料,许运豪在短短十几年间,便在衢州创下偌大家业,更成为衢州第一家珠宝商户——便连他许汉程么多年来要不是江家灭门也做不得龙游第一家珠宝商户。然而当中层出不穷的手段诡计,许汉程其实有些是不太赞同。但是儿大不由爹娘,且许运豪自认许家处?不公,对他亏待,一则从不肯软半句话,听半句话,二则就算是听,也是迫于形势需要家族支助且还要讨价还价。
许汉程几乎可以肯定,许运豪必定要对江氏珠宝下手。他是断断容不得衢州府城有新的大珠宝商家,江氏珠宝一开便是三家,且三家都场面极大,店铺极阔,与其假以时日更大更好难以控制,不如趁其立足不稳的初期马上下手。
许运豪做?一向当机立断地阴狠酷辣,其实许汉程在某种程度上又非常欣赏次子的风格,一个大商家无论表面形象如何,私下底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特别是豪商巨户,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只不过藏得好演得好,或者是名成利就自有人为之歌功颂德,最重要的是,成王败寇。如今许运豪在衢州,许运杰在龙游,许多人都知道两者因何如此,既如此,许运豪只要不是太过分,许汉程乐见其成。都是他的儿子,他不介意谁更成功。
说句实话,对于江氏珠宝一夜之间三地同时开业,且初期很是兴旺,许汉程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由许运豪去动手有么不好呢?成自然大好,不成,也就是一个试探罢。
许汉程笑笑,自躺椅旁的茶套里取出温茶水,喝一口。茶叶是今年出的明前龙井,他因养生,已经不喝雨前。
厅门外小路上有小厮脚步轻捷地快步走过来,与门旁的老仆轻声说了几句话,老仆听完点点头,令他等着,悄声走到许汉程身前,俯身说道:“老太爷,门外有人请见,说是江氏珠宝的东家。”
许汉程一怔,茶壶里的茶水微微一倾倒一点在衣襟上,他慢慢坐起来,抬头道:“快请。”
片刻后,他坐在堂?主位上,看到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当?一个年纪连二十都不到,只能称之为少年,长得极是俊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鸦羽般的修眉、乌沉沉的双目长睫,以至于他看好几眼,才能转过眼去看跟在此人身后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略比他大,手中提着一个木盒?,垂首站着。
俊美少年自然便是江陵了,她站在许汉程面前,长施一礼,许汉程年纪比江陵大上许多,自然安坐受礼,却也还半礼,道:“客人多礼了,请坐下说话罢。”
江陵笑得一笑,退后坐在左边首座,说道:“晚辈本该早些来拜访行尊许老太爷,只是有些?情必须亲自去处理,才能使得许多其他的?情顺利进。还望许老太爷恕晚辈?些日子失礼。”
许汉程自然一笑置之:“客人还是多礼,你我皆是商户人家,自然知道当中辛苦,妨的。不过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江陵歉意地一笑:“啊,晚辈姓江,单名一个陵字。”
许汉程笑着点点头:“原来是江老板,没想到江老板这样年轻,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有为啊。”
江陵又是一笑:“许老太爷说笑,不过是四方朋友多帮忙罢了。哪里及得上许家的儿郎个个独当一面。晚辈来此之?,家里皆吩咐过,许家乃龙游珠宝第一家,需得好好讨教不可怠慢。”
许汉程笑道:“便是花花轿?人抬人啦。你家长辈也太看得起许家啦。”
江陵也笑:“是,他们最最看重的是许家二老爷了。常对我说,衢州的许家,比之龙游的许家,那是不同的。既然不同,便该有不同的对待,可别因为龙游的许家而错待衢州的许家,也别因为衢州的许家而误会龙游的许家。”
一段话说起来便像是绕口令一般,然而江陵口齿清晰灵便,字字分明地说出来,许汉程本来是含笑应酬着,听到后面不禁脸色微变。
话可不像是好话,他马上反应到,难道许运豪在衢州的动作被江陵发现?不至于啊,许运豪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时许运豪年轻的时候使的手脚他自己都要到事情进到快一半才明白过来,如今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人又不是天眼通!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江陵仍然笑着,然后说道:“其实我次来,是想讨许老太爷一句金口。”
许汉程哈哈笑道:“话稀奇,我一个老朽,说的话怕是没有几个人会听,哪里称得上金口?”
江陵笑容不变:“自然不是对衢州许家说的金口,而是,请许老太爷答应我一句话:从此刻开始,不要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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