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江陵回浙江的所有人都在准备行装。?些人无论是经济班的学生还是科举班的学生,他们都已经多年在福建生活,?三年更加与同伴吃住同行,感非比寻常,而?一走很多人应是相见无期,唯有书信聊解思念了,因此告别的宴席日日不断,明苑里的夜夜明灯攻读换成谈心道别。

看守明苑的夏婶子带着儿子小俊来寻双宁,表示亦想跟着江陵回浙江,虽然故乡宁波慈溪的族人未必能再容得下他母子二人,毕竟他们两母子是被倭寇千里掳至福建,但是总还是想回去看看。

小俊已经是个九岁的清秀男孩,因早年在蒙童班被启蒙塾师赞叹天资聪慧,四明便不顾夏婶子的反对把他放入了科举班,三年来他度喜人,便连科举班最出色的庄成臣也十分喜爱他,表示此子将来只怕成就惊人。

四明的私心是十分明显的,江陵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想拂他的意。何况小俊的确非常的聪慧可爱,又十分体贴母亲,年纪虽小,能做的事却从不假手于人,江陵思及自身,对他也颇友善,又见夏婶子刚强自立为人不卑不亢,更是敬重。

双宁自是知道四明的心思,便直接答应夏婶子,反正衢州府城也好,龙游也好,江陵回去自是需要不少人手,哪里容不下一个夏婶子呢?

双宁在福州邓家商号的丝绸铺子里已经做两年的掌柜,?等小事的决定根本不需问过江陵。

启程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

汪晴虽知离别难免,日子将近仍是不舍,除了公事,能有余暇便来陪江陵说话。

江陵其实也不舍得汪晴,她之前在衢州时便与汪晴十分感念投合,福州的三年相伴,两人彼此信任,谊极深。又因皆是女子,惺惺相惜之更重,彼此对世事的理解、处事的观念、行商的主张都极是相通,往往一言即出便是说到了对方心里头去,那种相知的感觉真是畅快之极。多少决定是两人畅谈中萌发并拍板,又有多少私下的话题只有对方才知道。

?感觉隐隐地像是与林展鹏之间,然而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回浙江,虽然亦有不同的人相交,但要找到和汪晴一般的挚友便要再凭机缘。

两人已经对以后的合作做详细的规划,?些日子便只叙些私己话题——?些年来,她们是极少说这些的,太多的事等着她们去做,太多的决定需要不断讨论切磋完善。

花木葱笼中,两人细细碎碎地说着旧事,江陵对江晴如何帮助邓永祥东山再起的事一直很好奇,汪晴便详详细细地与她说着她如何与邓永祥相识,如何因为邓永祥的相助而几次逃脱姨娘的陷害,又如何设计汪峰令汪峰不得不带着她出入珠宝行与海船,汪峰死后她回到福州如何决意夺回汪家财产,结果母亲被汪峰的儿子和姨太太逼死,因汪峰的儿子与邓永祥的大伯勾结,她愤而杀汪峰的儿子和姨太太,和邓永祥如何合作夺回邓家……

旧事其实惨烈,然而如今重提,两人却沉静而淡然。

江陵靠在汪晴的肩上,轻声道:“汪姐姐,真好,?一切都过去啦。”

汪晴微微一笑:“你也是,咱们都要好好的,以后只会更好。”

江陵嫣然一笑:“是。”

汪晴看着江陵几乎白到透明的肌肤,笑道:“你终于与六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一般模样了。”

江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甚在意地说道:“是不是一样又有要紧。”

汪晴点点头:“咱们?抛头露面的人,还是别长成太好看的好。”

她叹了一口气:“可是长得好看让人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心都好得不得。”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江陵的脸,有些嫉妒:“眼睛?大,做贼挺好。”

江陵和她一起笑出声来。

笑声中,有人分花拂柳匆匆而来,两人抬眼看过去,却是邓永祥带着丁掌柜。

江陵和汪晴诧异地站起来,丁掌柜不是在漳州吗?漳州的铺子莫不是出了事?

邓永祥却是满面笑容,说道:“丁掌柜是来告诉咱们,月港的土地和铺子用了极廉的价格拿了下来,附近的地也购入不少。”

江陵心中一动:“因为剿杀吴平战事将起?”

丁掌柜瘦削的脸上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他微微低着头道:“东家少爷明敏,月港要出售的土地和房子铺子近来颇多,但肯买的人出价不高,僵持一段时间,个月便大肆抛售起来。东家少爷令我不用管价钱高低,我便比旁人多出了些钱,全数拿了下来。”

邓永祥点点头道:“八月初一戚家军数万人军队在月港誓师,之前军队纷纷开赴,消息怕是传得更早。”

江陵心中赞叹,五个月前她便令丁掌柜开始不管价格高低尽量收购月港要出售的土地和店铺房子,没想到丁掌柜如此捺得住性子,竟等到此刻。至于比旁人多出了些钱是真的,能全数拿下来怕是使手段了。

她诚心诚意地行一礼:“丁掌柜一向行事果断,令人钦服,能得丁掌柜,是邓兄与我的极大幸事。多谢。”

邓永祥同时行礼,谢道:“还请丁掌柜在漳州府多多费心。”

?是完全将漳州一府的生意都交于丁掌柜管理。

丁掌柜侧身避开,却道:“我有话想与东家少爷私下说。”

江陵却道:“我与邓兄、汪家姐姐并无可隐瞒之处,丁掌柜只管说便是。”

丁掌柜一怔,江陵神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丁掌柜的眼神变幻不定,神复杂地看着江陵。

许久,丁掌柜点点头,后退一步,曲膝慢慢跪下来。

江陵低低地“啊”一声,前要扶住他,汪晴和邓永祥也惊异地退后两步。丁掌柜一向客气守矩不卑不亢,忽然行此大礼简直匪夷所思。

丁掌柜却拂开江陵的手,静静地道:“请东家少爷站着。”他跪倒在地,然后重重地磕三个头,方才慢慢地站起来。

江陵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丁掌柜却仍然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只是说话的语气变得微微不同,他叹了口气,先是递过袖中一个物事。

一个紫金链坠。

和江陵颈项上挂着的紫金链坠一模一样的紫金链坠。

江陵怔住。

丁掌柜低下头,手掌微微颤抖:“林运让我将?个紫金链坠交予你,并承诺,此后只要东家少爷在世一天,林家船队全供东家少爷驱策。好叫东家少爷知道,?五年里,林家船队已增至五只船只。”

江陵不可置信地问道:“林运?”

丁掌柜点头:“林运的船队如今停在大湾,货物也都已经卸在彼处,因战事已起,怕是货物无法久存,已经售出,不过船载有白银若干,等战事结束会运到月港交付予东家少爷。”

江陵问道:“为何?”

丁掌柜仍垂着头,语声微微颤抖:“因为东家少爷杀刘相一和他手下,为林老爷报了仇。”

江陵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林启阳的船队五年前在海遇到的海盗和倭寇,是刘三和刘相一?”

丁掌柜一直低着头,江陵只能看见丁掌柜的头顶,见他的头顶点了一点,又听他说道:“林老爷唯一的女儿也是刘相一杀的,十年前刘相一原想挟持她令林老爷的船队为他做事,却意外杀她,此事在刘相一死后才为人所知。当日只见尸首,不见凶手,因为刘三刘相一当时还未与王家分裂,王家不会允许他做?等事,所以他不得不隐瞒着。”

江陵明白过来。

林运是林启阳救下并收养的孤儿,是林启阳的义子,他极其尊重林启阳,自然想为林启阳报仇,也为林启阳的女儿、他的义姐报仇,然而刘三刘相一与倭寇合流在海势力甚大,他无能为力。

而自己杀刘三刘相一,以及刘相一的手下。

林运要报答自己,而丁掌柜告诉他自己有紫金链坠,林运当然便顺理成章地用这个法子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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