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行驶,六月的天气已经很是炎热,除了正午时分,船上的男人们大部分都会脱掉上衣,光着膀?操,?个个晒得乌黑发亮。
江陵第?次看到时不习惯,很快便变得熟视无睹,她的药是制成药丸?随身携带的,虽然从林家被带走时药丸?已不,但已经服食了四年,如果南京的太医所说无误,便算停服之后,也得?两年方能恢复,至于能恢复到何等程度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墨汁也做了蜡丸封了颗带在身上,然而却哪里来的时间去勾勒。好在一路赶路,又混在男人群里,脏污尽够,她随处弄点汤汁泥巴抹抹弄弄,倒也并无异常。
现在在船上,有烈日晒着,日便又黑又黄,更兼脸上被晒得脱了皮,脸上黑的黑黄的黄,粉色的是脱了皮后的嫩肉,白色的是浮起的皮,整个脸上色彩斑斓,惨不忍睹。是以根本没有人朝着她细看,再者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往日相貌,这边眉毛?点少?点,那边脸颊凸一点凹一点,眼角是挂是挑,也不必去管了。
因为已经可以称得上丑。
江陵不以为意,四明也觉得越丑越好。
船上其实极是无聊,除了每日早上和傍晚那些海船上的船员会被董京集中分批训练操练之,其余时间都是各行其是。如果不当值、不轮班,?个个便通常赌钱的赌钱、打架的打架、说笑的说笑、睡觉的睡觉……都是男人,漫天荤话脏话乱飞,整条船上又脏又臭。
江陵和四明自上船以来便再也没洗过澡。起先身上会发痒,后来便什么都没感觉了,日过去便和船员看上去并无两样。他们和船员们一起吃?起睡,只除了沉默些——可是船上七八百人,沉默的也不仅仅只有他们。融合得如此深入,害得龙少乎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之前接回少年王海生之后回到荒岛,却没有再次登上荒岛,因为大海船吃水甚深,靠近后转头不易,这两艘大海船便只是停在不远处,由董京和那个矫健的青年男人?以中坐了鹰船上了岛。过得半日,料是将那三艘船上的人都集结起来后,两艘大海船在前,三艘稍小点的原来刘三的海船在后,再加上十只不同形制的船只,?行船浩浩荡荡地向南行驶而去。
江陵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也许是福建,也许是广东,遍目所?尽是茫茫海洋。
如果说幼时初次见到大海的江陵深深地为之迷醉、向往、心潮澎湃,现在的她看着大海只是麻木、麻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回想记忆中的各?知识和?闻、经历经验,?样样地拿出来复习,和四明在避人处商议讨论。
过去的年里大家都各自奔泊极是忙碌,虽然也会时常坐下来彼此交流探讨,却也不如现在这般时间漫长,可以细细地反复研究。
这样的交流讨论是极有益处的,两个人的角度不同,讲述的人主观,倾听的人客观,讲述的人往往在自己的视角里跳不出来,?倾听的人有时只要轻轻?句点出,便会令他如醍醐灌顶,生出惊喜,恍然大悟。
?讲述的人在讲述的时候,也会忽然从中领会到当时不曾明白的细节,?点通?处处通,仿佛获得了新的知识,心中的畅快和满足亦不是平常能有。
日子?日一日地过去,海上的日子单调无趣,除了补给食水,龙少的船从不近岸。
海船虽大,船上的人太过无聊便会四处猎奇,看到一点点异于寻常处都会追根究底。江陵和四明之间的话题渐渐被几个活泼的人注意到,时时会挨过来听他们讲些什么。
江陵见他们过来,便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讲些行商经历中的故事,她本来便口齿便给,平素讲述事情?向详略得当、轻重相谐,能令人听得不觉时间流逝,如今更是故意时时抛?个小包袱,叫人欲罢不能。这些海船上的船员们何曾听过讲得这般好听的故事,又是新奇又是闻所未闻,本来只是好奇和探私的无聊行止,却不知不觉间个个都听得极是入迷。?传十十传百,整艘船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戴着手镣的瘦矮黑小子会讲极有趣极好听的新奇故事。
至于他为什么戴手镣他们是不关心的,能上得海船当海盗,什么鬼样子的人都有,再说当日刘三被硬逼着把他换给龙少这件事,也不是没有人知道。既然是刘三关着的人,那就不是敌人了。
来听故事的人多了,江陵便订了个时间,每日晚间她会讲一个时辰的故事给大家听,但其余的时候她要给甥上课,上课的内容反正他们也听不懂,那便不要来打扰他们了。
船员们起先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无聊了便来缠着她,络绎不绝,江陵烦不胜烦,最终只要?到他们来便是一语不发。因为是要人家讲故事来听——他们嘻笑着定义为“说书”,说是“咱们也能天天听说书呢”——那是不好生气的,于是便上前玩笑,不仅勾肩搭背,?她瘦小还加上了动手动脚,江陵虽然扮了年的男子,到底是女?,且平日里所?所遇皆是商贾、书生,绝非此等粗糙汉?般的举止轻率,遇到这?情况一时也是懵了,不知如?是好。
待要用力甩脱吧,她如?是这等做苦力活的汉?对手;待要利用自身所长灵活躲过吧,满屋?的人,躲了这个躲不过那个。
幸得四明在一旁,他反应也是极快,?手便掀翻那个动手动脚的大汉,怒道:“我舅舅累了,不想说!”
被掀翻的大汉?他怒了,倒笑起来:“你倒爱护你舅舅,是真舅舅啊,还是……”双手搓了搓,脸上神情?下?猥琐起来,满屋的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这海船上七八百人都是年轻男人,?到了海上便是天长日久,不知何时方能回到陆地,便有了许多约定俗成不说自明的事宜,江陵和四明与他们住在一处日,自不会不知。若不是江陵瘦小丑陋,又有四明形影不离,也不是不可能被他们看中的。
四明愕然之下?张脸变得通红,怒火更炽,但他虽然一向跳脱活泼,却也从来不是莽撞之人,此情此景之下怒火盖脸却还是能冷静下来,他?把把江陵扯到身后,冷着脸说:“要不,你们就听我舅舅的话,晚间来听一个时辰的故事;要不,我们就什么也不说!”
诸人?听,却马上炸了起来,本是想着不大好生气的事情,也想着怎么可能真的只讲?个时辰呢,谁知道竟真被这么强硬地拒绝,那不仅是感情上,脸上就更下不来了。船上的人就没有不粗鲁的,有人就上前推了他?把:“你什么意思?不过?个刚来的,还吆五喝六起来,定规矩?由着你?今日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
四明被推得后退?步,更加护紧了身后的江陵,不说话,咬得牙帮贲起。
后边的人鼓噪起来,众人在海上呆得久了,既闷又无聊,好不容易有个能讲有趣故事的人,自是盼着他日日讲时时讲,打发这些闷出蛋来的时间,?天只讲?个时辰?这是开玩笑呢?后头有人叫道:“揍他!揍到他讲!”“王八羔?以为自己是大爷呢,镣铐还没解开呢也不看看自己那丑了巴几的脸!”“反正讲故事的又不是这小子,大家伙儿上,揍死这王八蛋,看那瘦小?讲不讲!”
?时污言秽语、谩骂嘲讽不绝于耳。
整间舱房是个相当大的统铺,?两百人这般鼓噪起来,简直惊人,江陵紧紧皱起眉头,若是依着这帮野人,她便是从早讲到尾也是不足,可是……她不禁深悔自己草率:讲甚么故事啊,为什么不闭上嘴?
四明见此,也不禁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在刘三的船上呆过,又经过那场海战,知道海上的人不能轻易激起性子,否则?是年轻人本就不知轻?克制,二是环境极是恶劣无聊,导致他们对生死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可敌不过这许多人。
他也是脑?转得极快,当即便大声道:“我知道大家都是海上的英雄好汉,你们既不愿少听,我也不肯我舅舅累死,便打死我,我舅舅也是不肯的!反正我们俩被抓到这海上,也没想着要活着回去!那不如以武定输赢!我就一个人,你们挑出最强的与我打上?场,若是我赢了,便听我舅舅的;若是你们赢了,便听你们的!”
他是习过武的,声音自然中气十足,隐隐便有盖过众人喧哗的架势,远处的人虽未听清,近处的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时自近及远慢慢都静了下来,瞪着他活像看着个傻子?般。
这船上的人,谁不是身经百战,好吧,至少?半的人都是杀过不少人的,且这是龙少的亲卫船,高手精英是最的,这个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不过这也正中下怀,打得他伏伏贴贴,叫他说不出二话来。?众全身污秽衣裳不整的船员们兴奋地轰然大笑起来,?个一个你拍我我拍你,整间舱房几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嘘声四起。
江陵对四明是有信心的,四明是林展鹏的贴身心腹,和三水自小便习武,个拳脚师父都盛赞四明有习武天分。之前刘相一带去的黑衣人个个是精锐,四明照样能以?敌三以上,就算龙少的船上精锐更强,四明也未必就输。退?万步想,这个场面如果四明不与他们赌,也不过就是输了的结果罢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四明遭了暗算。这些人说是船员、海商,也可以说是海盗、倭寇,个个看上去都浑不把生死当?回事,只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仁义道德便是个屁?样的存在。那日刘三对着毛先生所说的话她还记着,如首领、读书人都弃了信义,那底下这些大字不识的年轻海盗,只恐天下不乱,能指望什么?
她往边上推了推四明,大声道:“既是打架,便应有打架的规矩,说好了?对一便是一对一,点到为止。若是伤了死了,便算是输了,我也?个字都不会说。”
旁边便有?个瘦小的男人阴阳怪气地道:“不说?你怎么知道不说话不会死人?”
远处舱门口忽有人拦住他的话头:“这是龙少和先生要的人,你别胡说八道。”
还有?人冷冷地道:“龙少的船上可以切磋但禁止斗殴死人,否则罪同背叛,你是忘了吗?前些日子叶大和孙南江做了刘三的内奸,叛了龙少又回到船上当无事发生,龙少把他们吊了手脚拖在船后头,?路过来,海水把他们全身连肉带骨头刷刮得甚也没有了。你要试试?”这人极是瘦高,如同?个竹杆?般。
那个瘦小的男人听得他话,全身抖了?抖,低声道:“我这不是吓唬他们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乞儿出现。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Dino18瓶;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