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县城东南边,临江,高大的围墙围起延绵数里的十几座院子,院子里的房子朴素古雅,一步一景,幽深安静。外面的门楼亦是简净,只简单雕了仙鹤献桃的图案,门楼下的门框与普通富户一般镶了青石,年月太过久远,边角已有?破损,白墙黑瓦,不见一丝奢华。

里面的仪门亦是只刻了字,龙飞凤舞,简简单单一个“童”字,却教人看着似翠竹微动、松柏矗立、磐石扎根,功力非同一般。

这便是在龙游县城涉足珠宝业、刻书印书业的童家在县城的落足地——童家别庄。这十几年里的珠宝盛会便是在此举行。

但童家一向聚族而居,却是在距县城几十里外的童家村,童家族人众多,能人辈出,或从事珠宝,或从事刻书,或从事藏书,或从事茶盐……友爱共处,却低调沉稳,深得敬重。

别庄最深处的一座院子临江最近,站在台阶上倚栏便是无限江景,此时五月初夏,别庄里、江边皆是草木极是茂盛,繁花亦盛,江水如蓝,红日正在西斜,晚霞层层晕染,如倾倒了千种颜色,云霞色色迭变,远远有渔舟轻泛,景致极好。

童氏族长亦是童新的父亲,须发半白,精神极好,他轻轻敲着栏杆,问面前其中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你明日便去衢州一趟罢,不过有没有把握?”那中年人脸上风霜之色甚浓,却神情轩阔,衣饰丰美,一笑道:“既是大同那边的客商,能走得了这般长的商路,还出得起这般资财来贩珠宝,也就是有数的那些人家之中的了。被林家坑了又没有马上报官,只是威胁,那范围就更小了,想必不是有大靠山的那几户,不妨事,我去看看,必能说项的。”

童氏族长叮咛道:“不可仗势欺人,好好说和,宁可咱们吃?亏。”

中年人哈哈一笑:“小侄办事,叔父还不放心么?听林小侄的话语中意思,那户人家嚷着要报官,却收了美妓不曾声张。小侄猜想他们其实也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来进了批珠宝,需知袖中些许重逾千金,无人知晓方才安全。”

站在中年人身旁的另一位中年人笑道:“族兄此言正是以己喻人,确切真实不过,藏宝贩宝?都以缄其口为要,叔父确可放心,此事不难解决,不外乎钱财安抚罢了。族兄既是来往大同宣府多次了,识得那边的贵人官家众多,做中人只要不欺负人,取个中庸不难。”这位中年人却是一袭半旧青袍,一身书卷之气,然只见儒雅不见迂阔。

先前的中年人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阿佩说的是。”

童氏族长一笑:“我也是操心太过,你们俩人做事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听阿佩的意思是阿佩你也要去衢州?”

童佩笑道:“我许久没有去过南孔书院了,既族兄要去,便搭个伴儿,去探一探老友们。”他叹息道:“提起林家,当日书院诸夫子皆云林展鹏可惜了,林家竟无一人可作后盾,族中亦无可用之人,否则他大可从心所愿。我看过他作的文章,温润大气,进退有据,虽年少却豁然,虽青涩却通达,听说他如今亦是手不释卷,可惜早晨我不在,不曾见到他。”

他的族兄童洋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明日我去做中人,你便一起去吧,正可以己身作榜样,教导小兄弟以商养学,未为不可。”

童佩知道族兄与自己亲近,方大力取笑,一笑置之。

童洋却又叹息一声:“林家,真是岌岌可危,一个偌大家族,竟只能靠一个人撑着,简直可笑。”

他冷笑一声:“林启瑞此人,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唯一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地将家主之位让于长子,自始至终只信任器重长子。然而他最大的缺点也在于此,只能信重长房,二房三房的子孙全然不管教,出了事亦不知好好处理。如今尾大不掉,长房日后太过艰难,若是林展鹏出事,林家危矣。”

童氏族长一声轻斥:“你如今连个长幼尊卑都没有了,林老太爷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童洋“哈”一声笑:“叔父你只说我讲得有理没理。他年纪长又如何,与我何干?这等人家,正是咱们家的反面教材,正该好好讲于子孙辈来听,家事不是小事,这等糊涂,后患无穷。”

童佩沉默不语,金龙衢三地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几大商家的家事都不是秘密,林老太爷处置二房说得上是雷厉风行,佩服的人有,但如童家,却一直不以为然。

堵不如疏,上一笔资金,将不服气的二房三房送得远远的,派几个得力的看着,由得他们折腾,不比现在更好?吃得苦了,总有个把会长点心思,说不准还能做出点事来。若是都不成,那也比关起来完完全全地废掉好吧?

归根结底,是林老太爷不舍得。看在眼眉底下他方能安心。可是日后呢?日后林老太爷百年,烫手山芋落到林展鹏一个后辈手上,那可真的是没得轻重可说了。就算林老太爷到时会有安排,临到临了,当叔父的不肯听从,林展鹏能如何?

不过这到底是别人家事,几人闲聊几句便转了话题,谈起童家另一族人童巨川,童洋与童巨川是堂兄弟,两人时常一同往大同、宣府贩珠宝与茶盐,童洋妙语如珠,讲起童巨川的闲事来,引得几人笑不可抑。

童氏族长忽展眼望去,眼眉间俱是笑意,童佩随之转头,童洋却头也懒得转,笑道:“定是阿海来了。”

过得片刻,身后便传来一个少年人清朗的声音:“阿海见过阿爷、阿爹、伯父们。”

一时厮见完毕,童氏族长问道:“今日拜祭没甚事罢?”

童海摇摇头:“没有。不过遇到了衢州林家的当家人林大哥。原来他也是每年都来拜祭的。”

童新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此时像是回答父亲和族兄人的疑问:“林家与江家并无太大交情。”江家极是维护珠宝业同行,但却一向不与同行太过深交,便是童家和许家,也只是儿女年龄相近,才走得近?罢了。他们反与不同行业的商户人家交情深些。

提起江家,诸人都沉默下来。许久之后,童洋冷冷地道:“江家失火之事,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说法,谁会真信是意外呢?江家又不是普通人家,一场大火竟能灭门,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童氏族长叹息道:“六七十年前,江家突然出现,几年间便家业大兴,在三地珠宝行业中稳立不倒,隐隐间成鳌头之势,慢慢的不知不觉之间便在三地坐稳了第一的位置。直到二十年前,开始渐趋低调,不肯再说第一,正巧许家崛起力争第一,江家便顺势退后,甘居其后。但地珠宝行都知道,实则第一仍是江家,许家亦不敢在三地之外号称第一。这几十年来,江家着实为三地珠宝行业做了许多事情,唉。”

童新木然地道:“然则,六七十年后,江家于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正如来时突然,去时亦突然,来时无踪无迹,去时亦干干净净。仿佛江家于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一般。”

少年人童海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第一次意识到,江家原来是这般神秘的家族,不由喃喃道:“没有人知道江家的墓地。”

几人相视,俱都沉默下来。

县城里与童家庄园呈对角线方向的另一座宅子,单从门楼便可看得出来豪华逼人,从仪门进去,一进一进,似无尽头,每一进院子都层层叠叠,呈双层建筑。

最外一进中明堂处,只得人,其中两人跪在当地,正是许氏兄弟许运杰和许运豪,站在两人身前的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年人,他冷漠地看着这两人,用轻而稳的声音道:“果然是翅膀硬了,我的话一句也听不得了。”

许运杰一个头磕下去:“儿子不敢。儿子……”

老年人许汉程喝止他:“我说的不是你,许运豪,我两年前说过什么,你且说一遍来!”

许运豪叹了口气,也磕下一个头去,抬起头来的表情却极是坦然:“阿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咱们家差林家差在哪里,阿爹你比我更清楚。是缺一个官家亲戚吗?是缺百年基本和人脉吗?还是缺一个鉴宝大家?都不是。官家亲戚,咱们没有吗?只是官小职微尚未成气候而已;百年基本,要毁起来也不难,这不是已经做到了?鉴宝大家,毁掉不就成了?”

许运杰打断他:“你为何非与林家过不去?除了林家,还有童家、沈家、于家,难道你要一个一个地对付过去?”

许运豪简直懒得理他,只定定地望着许汉程,道:“阿爹,你既已放逐了我,将家业留了大哥,我在衢州府城如何做事,你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呢?若是怕我连累本家,你放心,到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你们。”

许汉程气得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不会牵连便不会牵连?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人人俱知你是龙游许家的儿子!如今咱们许家已是龙游珠宝第一家,便已是金龙衢三地第一家,还有什么可争的?林家有品官家靠山,如今林展云又在翰林院,眼见着是一飞冲天的势头,我两年前便说,趁林家没有证据、没出真祸,咱们许家要慢慢与他们修好。你一意孤行,到时候出了事,许家连锅端都是轻的!”他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谁都不知道江家为何被灭满门,你就不怕许家也有这么一天?”

许运豪却并不惧怕,只冷冷地问他父亲:“咱们许家,真的是三地第一家了吗?你自己还不清楚我们缺的到底是什么吗?”

他立起身来,道:“还有,你口口声声咱们许家咱们许家,你真当我是许家的人吗?你将家业传大哥,将我孤身放逐衢州,坐等我自生自灭倒也罢了,却还要既能看着又能防着,我这般也没甚么趣味。阿爹,你以后还是少说咱们许家这种话罢。”

他的神情比先前的许汉程更是冷漠,看也不看一站一跪的许汉程、许运杰两人,扬长而去。

却没有看见站在一侧一脸震惊的许志文。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知道今天会晚更了。唉,中秋过去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佐一佑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昌弘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