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对看账没什么兴趣。一则她在衢州看过总账,龙游铺子因其离得太近大致情况窥一斑知全豹;二则与三水多年莫逆,自然知道他账目清爽,且退一万步来说,真有什么猫腻,何必在这里使?若有人能蠢成这样,断然不会是三水,否则江陵会认为自己的智商出了问题。
于是次日一大早她便去逛别家的铺子。从珠宝铺子到纸纸店、从山货铺子到药材、从丝绸棉布铺子到刻印书坊,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一家一家逛过去,什么都问,因为天色尚早生意没这么热闹,店家也好伙计也好,乐得当闲聊,什么都肯讲——这些货物多是成批运外地去卖的,铺子多是联络点和看样货,当然也有少批量买的。
衢州府城这些店铺也有许多,就连林家也有几家粮山货铺子,江陵也曾去了解一二,这么闲逛着扯着聊却是头一次。字里间闲适自在,她的脑子却自动地抽丝剥茧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来。
然后她转身往码头走去。
九省通衢,水运才是重点。龙游能够兴旺,龙游商人能够走天下,是因为有顺畅的水运码头,这是三地最热闹的所在,是江陵从未来过。不对,幼时是来过的。
她一个人信步漫走,脑子里不时转着想法。她常年跟着林展鹏行商,长时间走路对她来说是寻常事,去码头距离不近,却也没想着叫个轿子或回去牵马,便这么循着记忆径自走。
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却甚是茫然,为什么不对?哪里不对了?咦,她走到哪里了?
她走到哪里来了?
为什么这条路又是陌生却又是这么的熟悉?又为什么头会有香烛的味道?
江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从来没有再回来过这里,不是没回过龙游县城,当她能够自由地妆扮时,她跟随林展鹏回过龙游县城,珠宝盛会时她在龙游县城住了十天,有空时也会出去逛一逛,河西街、西湖路、旆忠坊、南门河街……,幼年时在轿子里、在父亲背上怀里、在马背上,嘻闹着欢快着走过的地方,她虽未故意重温,却也免不了一遍遍重走。
便是福满楼,她陪林展鹏进去饮宴会商的时候亦是面不改色,心中毫无波动,当她走过那间和傅笙重逢、饱食、然后被药倒的客房时,并无异容。她十三岁了,距离当年已经六年,在她有记忆的短短人生当中,这间隔的六年占了更多的人生时光,在那之后所经历的种种远比那一日更多。能触动她的再不是这等事情。
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的家。
这是她的家,就算它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就算它现在在她眼前杂草丛生僻远荒凉,这是她的家。
阿爷阿嬷的纵容,太太的宠爱,阿娘的嗔怪,还有阿爹带着她满院子奔跑耍笑、抱着她说话讲道?、牵着她的小手指点花草,还有特特为她挖的一个池子,因为要教她游水……一点一滴,存在脑海里,在这一刻汹涌翻腾而出。
这是她的家,美丽的、温暖的、舒适的、快乐的家。她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时光,都在这里。她把它们珍藏在脑海里的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精心保护,从来不曾稍忘,不肯亵渎。
江陵驻足,久久不动。
不远处有好几个人在点了香烛和烧纸钱元宝,江陵适才闻到的味道便是由此来。那里是江家曾经的大门,那些人恪守礼仪并未踏足里面的废墟——虽然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随意进出,他们一件一件地摆出祭品、燃起纸马纸屋纸钱,低身长躬。
江陵恍然记起,这是那一天。六年的那一天。
五月了,江家灭门已经整整六年。
江陵心想,原来已经六年了。
“阿爹,阿娘,太太,阿爷,阿嬷,我回来啦,我现在在咱们家大门口呢,离你们这么近,你们是不是能够看到我?是不是还能认出我来?你们……好么?我好想好想你们,天天都在想,有时候想得睡不着,有时候还会怪你们为什么不我了,你们大家都在一起,就剩下我一个人不?我了。我是不是很傻气?不过你们放心,我就算是一个人,会乖乖地、好好地活着,会做阿爹希望我做到的事情,会做江家的好女儿,会好好地把江家传承下去。我还去做很多很多事情。所以我不会哭,我一定不会哭。你们放心。”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咬着牙忍着,不能哭,不能流泪,她只是路过的一个小厮,她自温州府城来,连江家都不曾听说过。
她忍住了,是她的脚不听话,牢牢地钉在那里不肯离开。
她舍不得离开她的家。
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只痴痴地望着这一片废墟,这一片废墟在她的眼里是繁花盛开,是屋宇连片,是欢声笑语。
原来大门位置前祭奠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三三两两络绎不绝,散落着和江陵一般站着默默地看着废墟的人亦在不少数,江陵便是站多久没有人会留意到。
是她心知自己不能逗留太久引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在留意江家遗孤,许六年过去已经没人过问,是,她不想冒险。
当年,为什么那个黑衣人没有像杀了全家一样把她也杀了、却要费尽力气将她掳走?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强了起来,她慢慢地抬头凝视一眼,准备往回走,却因为在日头下站得久了,心情太过激荡,眼前便有些花,微微一个踉跄。
身边正好走过一个少年人,顺手扶住了她,关切地问:“这位小兄弟怎么了?是不是晒久了头晕?”不等她回答,回头招呼身后的小厮:“见明拿些藿香丸给这位小兄弟。”小厮爽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自手挽的籐篮里取出一瓶药丸,直接递到江陵手里:“喏,哥儿给你的,拿着吃下去便没事啦。”
小厮一双笑眼眯眯的,大概见江陵身着蓝布袍子很是普通,便愈加和气,拿着瓶子的手使劲往她手上塞:“中了暑气可轻可重呢,拿着啊,一次吃八小粒,一日两次。”
江陵怔怔地接过了药瓶,那少年早已越过了她走向江家大门前众人祭奠的地方,跟随着小厮的是几个壮汉,抬着酒菜祭品和许多纸马纸轿纸屋纸箱笼络绎穿过她的身旁,将这些东西整齐地摆放在江家大门原址那里,竟是摆了满满一地足像一座小山。
此时已经未正,祭奠的人尚有,却不多了。江陵记得阿嬷曾经说过,当地风俗,祭奠故人必在午时过后,因故人要午时过后方才起床,洗漱食饭之后,正好收取祭礼,未时开始祭奠最好呢。
纸器一一烧起,纸元宝纸钱一一烧起,火光在烈日下愈来愈大,江陵看到那少年慢慢地在祭品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下头去。
傅笙。
这一次,他没有认出江陵。
江陵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傅笙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敬香,洒酒,用线香点燃纸钱,然后静静地看着祭品燃烧,祭品极多,烧起来很费时间,火光冲天,透过火光看过去的废墟便如幻境一般扭曲晃动起来。
傅笙在大太阳底下、火光之不遮不挡,安静等候,时时见到有被盖住未燃尽的,不顾火光灼人,就亲自拿了杆子去拨动。
一丝一毫不曾假手于人。
似乎早已习惯了,跟随着他来的小厮和壮汉都站在后面没有插手,只傅笙跪下磕头时他们也跟着跪下磕头。
她怔怔地痴痴地看着看着,发现跟着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带着小厮仆人,静悄悄地把诸多祭品纸供排成一列,各自敬香敬酒,有的磕头行礼,有的长躬礼,个个毫不敷衍、恭敬有礼。
来的人太多太整齐,太阳当空,微风拂过,此地却一片寂静,肃然哀伤。
这些少年人当中,有一个少妇格外醒目,她身旁站着一个胖胖的小少年,两人都极是熟练地指挥着仆人摆放祭品,又低声交谈几句,同时静穆地跪了下来。
江陵后退几步,几不能自制。
这是章家姐姐、章家弟弟。
那是许家哥哥,童家哥哥,还有沈家哥哥、胡家兄弟、祝家兄妹……
她幼时的玩伴们。那时候他们总是打闹,他们有的会让着她,有的不会,追追打打之间还会真的生起气来。她还记得,在大火那天三天,她和胡家弟弟还打了一架,至今尚未和好呢。还有许家哥哥,仗着长得高老打她脑镚儿,她发誓以后要长得比他高然后天天打他脑镚儿。
他们来祭奠她的父母、她的祖父母、还有她。那样熟练的手势,这六年来,这六年来,他们都没有落下吧?他们都还记得江家的人,记得她。
江陵再后退几步到了树荫底下,可是不,她往旁走,不肯站在树荫下,因为他们都在太阳底下啊。她低下了头,不再望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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