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张氏嘱咐江陵:“?昨儿半夜才回来,今儿又起一大早去账房看账,必是累得紧,这会儿去歇一歇,歇完了再去大宅议事罢。小小人儿可不能熬坏了身子,听阿娘的。”

江陵看着她满脸满眼的疼惜关心,甜甜地笑了一笑,点点头:“知道了,阿娘。”

果然便乖乖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小睡了一觉。她仍是住在第二进院子的西厢房里,里里外外俱都新洁无比,张氏每日里打扫擦洗,被褥亦经常晾晒,待她比待自己儿子还要精心。六年相处下来,江陵心知就连林掌柜对自己也早已经放下戒心,何况张氏一开始便真心疼爱自己的呢?她如今只当自己多了一对好爹娘。

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江陵看着镜子打理了一下仪容,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穿过廊沿,经过第一进前院,往店铺一侧的门走出去。

走到街面上,方回头看一眼铺子,此时已经未正,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铺子里却有不少人在挑东西。她不禁扬起嘴角,满意地笑了笑。

自从两年前龙游县城珠宝盛会上,她站在林展鹏身旁,与林展鹏演过一场双簧后,林家声势终于重振,人人称羡林家果然老天爷赏饭吃,竟出了林展鹏这等奇才。

事实上三年前林家有人擅辨宝的名声已经隐隐传了出来,无论什么宝石,就算是最稀有的珍宝,林家都能辨识无误,并指出特征、问题,全不是四年前那场官司所说的那般:林家已经没有了识宝的能力,甚至连四年前的珠宝盛会也没有参加。

人们是善忘的,也是善变的,林家在遭遇重创的四年前后整整一年多,没有人愿意上林家珠宝铺子的大门,积压在铺子里的宝石珠宝没有办法出货,银子的周转流顿时出了问题,林家不得不?苏州、绍兴等地的铺子关了一半,而这整整一年多两年来,林家竟极少有人再上门求售宝石,是以林展鹏那两年一直带着江陵和三水四明到处行商、巡铺子、收宝石。

直到两年前。

江陵转回头,抬起脚轻快地往林家大宅方向走去。一边走,她嘴角一边越发往上挑,笑容不由自主地绽放起来,就算此际她相貌平平,亦显出几分丽色来。

要去福州了,终于要去福州了。

这四年来江陵非常忙碌,她走了许多地方,若不是实在遥远,她甚至要与林展鹏去云南,一路上她如?海绵一样汲取着各种有用的无用的东西,连民风民俗都去认真看认真学,街头小食也津津有味地去吃去学做法,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没有停歇的时候。

那股子旺盛的求知欲?好奇心甚至把三水四明也带动了起来,有时四明单独去了外地回来,也会整理一叠记好的纸簿交给江陵,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各地新奇的事物,然后一心?双宁也凑过来一起听。江陵有时去临近的地方,便也会?一心?双宁轮着带上,一心?双宁虽是平民出身,但很小便进了林家大宅,除了双宁去过几次温州府城,便从未出过门了,江陵替她们化个简单的妆容,便带了她们一起走出林家大宅。

出去的次数多了,一心?双宁便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想事情做事情都有了很大的不?,那股子生机盎然,令林展鹏也染到了。

他很喜欢这种气氛,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是充满力量的,一切都和后院里的人和事不一样的。没有计较、没有攀比、没有争夺吵闹、没有心机盘算,外面的天地太大,向往太多,可做的事情太多,后院的人生已经束缚不住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想法,那想法彼此都知道,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理解。

而这些,是江陵带来的。

但是江陵这四年却从未去过福建、福州。

衢州通过处州,有一条商是通往福建的,并不好走,要翻许多座山,但是过福建只有这条道可以走。许多福州、泉州的宝石客商便是通过这条商过来,也有的自行翻山走别的无人知道的小道以图安全。江陵一直期待能去福州,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展鹏从未提过要去,便一直都没有去过。

汪晴。

江陵时时会想到汪晴。

可算是要去福州啦,不知道汪晴现在如何了,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她住在何处,现在在干什么?虽然一切都不知道,但是江陵自然而然地便相信,到了福州只要打听,定然便可以找到汪晴,为她必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不过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再来衢州?而且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江陵想,难道她跟着她的舅父也去了海外么?

她不由地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她站在汪晴面前,嗫嚅着问道:“汪姐姐,彻底学会一个人的口音,需得几日?”

汪晴愕然地看着她,随即便有些明白了:“?想去帮林家?帮你家少爷?”她叹了口气,“?学得可比我当年快多啦,学会一个人的口音不难,难的是学会调整音出何位。”

人站在哪个位置,说话声便从哪个位置发出来,但是有人能够站在东面,却让人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是从西面发出来的,从而不知来人方位,茫然失向,方是神乎其技。

汪晴教授给江陵的正是传说中的高超口技。

口技是杂耍艺人的本事,街头常见,但多以模拟各种动物风雨雷电等,而精擅者极少,汪晴的舅父走遍天下,不仅为外甥女寻来易容方子,还缘凑巧寻了一位精擅口技者来教导汪晴,汪晴苦学三年,但天份所限只略有所成,法子倒都会了,教起江陵来绰绰有余。

那时江陵已经学了三夜,模拟汪晴声线有六七分相似。汪晴准备六月十一离开,这十日只够尽把法子教给她,却没有练习?纠正的时间了,余下的只能由江陵自行琢磨。而江陵虽然颇有天份,但汪晴认为,她也并不能达到那位口技大家的水平。而汪晴自己学了三年都没有学会音出别位。

所以江陵想尽快学会林展鹏的口音、从而在珠宝盛会上出声伪装林展鹏辨认珠宝一振声势的行为绝不可行。

汪晴是个爽快人,自江陵昨晚秘密相告?后心中已?当作自家人,她直接便道:“?的心地是好的,但是此事绝不可行,?我都不会调整音出别位的方法,且这几日要学会二少爷的口音而让熟人都辨认不出来,完全不可能。我希望?必须要记住,这只是一项技艺,并不是仙法,?且要记住,日后也万万不能托大,以为凭此便可以随心所欲,届时必引来祸事。那我倒要十分后悔教?此技了。”

江晴接着:“凡事量力而行。林溟,?足够聪明,也极有天赋,但不可仗着老天爷给予?的礼物而轻视天下人,老天爷会给?这等天赋,难道便不会给别人各种不?的天赋?天下人何其多,老天断然不会只偏心?一人。”

江陵张口结舌,羞愧难当。汪晴摸着她的头,温和地道:“?信我,我便托大与?说这些,其实?也未必不明白,对不对??现下能力不够,若要强行出头,到时候伤人伤己,林家二少爷年纪比?大这许多,历练比?多这许多,他这般保?,定然心中比?更有分寸。?想,林家真的没有?出面便要倒了吗??未免?自己想得太过重要。退一万步说,便是要倒,百足?虫死而不僵,只有再有两三年时间,?们长大了,慢慢筹划起来,又是都有真本事的,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何必逞一时之勇,反断送了自己呢?”

“至于林家老太爷,他老了,老人的想法有时更加冲动,为他怕。他怕时间,怕权势,怕没有机会。而咱们年轻人,不怕。”

汪晴微微扬起头,望着天边的月牙儿,微笑:“林溟,来日方长。这是我们的世界。”

是的,来日方长,她才九岁,还有漫长的时间在等着她。

次日,陈家舅父便亲派贴身长随送来的急信报平安,不仅陈舅父官复原职,林家更得贵人亲口嘉许。林家上下是几月来少有的一片喜悦,就连幽禁的二房众人也都得了几大碗的加菜。林家本来就在犹豫是不是不参加珠宝盛会——实在是怕丢丑,虽说还是有林大掌柜坐镇,昔日也都是林忠明与林大掌柜携手出席,但有林忠明一双利眼和一身气势,谁也不敢故意来为难林家。

可是现在就难说了。许家已是出手在前,打掉了林家多年来累积下的名望,此时再来一招也真的是理所当然,没有林忠明、没有……江陵,单靠林大掌柜,想来也令人不安得紧。要是真的再来一次,林家可真的是把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了。

但是不去么?岂不是摆明了说“我家没有人了,我家不来丢人了。”一样也是把脸面放在了地上,只不过为没去而看不见人家怎么踩罢了。

真的是左右为难。

不过左右为难的是林老太爷,林展鹏的意思就是,不去。

林老太爷不愿对着才只有一点点起色的长子骂人,一口气真的是憋得紧了,直想把林展鹏也关起来,然而他到底还没有老糊涂,板着脸不说话。

好在陈家舅父的信件来得及时,此际就算不去,也有了底气。

汪晴是六月十一走的,她早就联系好了一个商队,那一日一大早便随着商队出发。江陵没有去送她,前一日晚上她们已经做了告别。只听得三水回来告诉她,汪晴背着一个小而薄的行囊,手里捧着用布包得紧紧实实的汪峰的骨灰坛子,满脸哀戚,低头瘦怯的模样,装得特别老实无害,路过看到的人们俱都摇头叹息,怜悯她小小年纪千里奔泊。那个年青的仆人亦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与商队一起慢慢地离开了衢州府城。

这一去,了无音讯,已是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这才是汪晴教给江陵的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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