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阳春四月。
林记珠宝总铺里,一长溜整齐洁净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来,整整齐齐叠在最边上,朝阳斜斜地照进宽阔的铺子里头,和里侧的窗户明光相对应,整个铺子光线亮堂,让人心生喜悦。
店铺柜台里的宝石首饰一件件早已在门板打开前便放好,几个机伶干净的伙计穿着一色的衣裳含笑侍立,最角落处的楼梯口亦有一名伙计站立着,楼上自是另有洞天。
铺子往里有夹道,夹道外有一扇门通向后院,此际这扇门微微敞开,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伙计轻轻走进来,笑着悄悄对早站在那里的人道:“林哥儿回来啦?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晓得呢。”
那站着的伙计瞪了他一眼:“昨儿半夜?来的,你睡得死沉,老鼠半夜娶亲将你抬走你也不会晓得。”
小伙计吐吐舌头,忍不住欢喜:“不知道这次林哥儿会带什么食谱回来叫秀娘做来试吃。”
其他的伙计闻言都笑,一人道:“还道你念着林哥儿呢,原是念着林哥儿的食谱。”小伙计不服气:“我不信你们就不念着。”
另一个笑道:“林哥儿带来的食谱好些都在街上食铺做起来卖,大妈大爷们好本事,因地取材,也是好吃得紧。我们自然是念着的,不不如你嘴馋,林哥儿一路奔泊还没睡够呢,你就惦着人家的吃食,这可过啊。”小伙计一听急了:“我才没有!我欢喜林哥儿回来不单是为着这个……”
铺子里耍笑的声音传不到后院的账房里,此际的账房里坐着站着三五个人,因没有人出声,仍是安安静静的。
坐在最正中的桌前的,是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个子瘦削颀长,头发高高束起,低着头而露出的脖颈肤色黄中带着露在阳光下被晒的黑,?上去不大健康的样子。
少年在认真而飞快地翻?着账簿,未几一本厚厚的账簿已经?完,他将账簿挪到一旁,又取另一本账簿,一边看一边问:“钱庄的周转银子还没有到么?”声音暗哑而低沉。
林家珠宝总铺因为要统总全国各地的账目往来,共有三个大账房先生,还有两个帮手的,且时常会忙不来,此际五个人都在,其中一个正是三大账房先生的领头许大账房,也正在看账册,头也不抬地说:“南京那边动用了银子,钱庄需要抵贷,二少爷和大掌柜都不在,无人作主。”
少年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去找老太爷或者大老爷?”另一个账房先生?到他皱起的眉头,答道:“老太爷不答应抵贷,大老爷……最近精神很不好,大太太吩咐不要打扰。大家想着你们也快回来了,就算。”
少年闻言眉头皱得越的紧,他的脸形长得极好,只一双眉毛虽黑却是断眉,肤色亦是黄中带黑,眼鼻口虽不丑也不美,俱没有特别出色之处,平平而已。
账房先生心中嘀咕,这林哥儿真是越长越平常,幼时那般秀色全然不见,果然书上说得没错,小时了,大未必佳。可是相貌是一?事,本领却是另一?事,近年来但凡见到他,一次比一次令人感到压力,他那平平无奇的一双眼睛?来,仿佛能看透自己,叫人不敢轻忽。更别提看账簿、查来往、议商事,不多,常让人一身冷汗。
少年不再说话,一页一页飞快地看完手中账簿,又拿起两个账房帮手递来的交易清单,?完之后方说:“把金华和杭州那边的酒楼抵贷,尽可能多的往钱庄要求周转银子,云南的货已经在路上,京城和扬州铺子里需要的宝石极多,我还要亲往福州收宝石。”毕她顿一顿,又道:“你们先准备好文书,我会去与二少爷说。”
埋头看账的许大账房终于抬起头来,道:“你方才从徽州府?来,这又要去福州?如今福建沿海很不太平,倭寇海盗卷土重来多有战事,你……”
少年淡淡地看他一眼:“越乱越有机会寻到上好宝石。你放心。”
许大账房已经四十余岁,颔下胡须亦已白须居多,他沉默一会,重又低下头,道:“你还未去福州,谁陪你去?”
少年道:“自然是我阿爹。”
另一账房先生松了口气,二少爷不去,真的太好。少年却回头与他道:“这本账册上你记着泉州客商沈文寄售了一批宝石,我算一下是以三七拆账,为什么?”
珠宝铺子开得越大,需要周转的银子就越多,所以如果客商在当地有联络点的,有时会采取寄售的方式,拆账往往以四六或五五居多,本来宝石入了铺子,能卖成多少价钱是铺子的本事,有时甚至能高出进价十倍之多,有时却只能高出几成也是有的。但是,采用寄售方式其实对珠宝铺子来说是利大于弊,因为不用周转银子,所以珠宝铺子对于寄售珠宝的客商往往会更大方优惠,大家一起赚钱嘛。
那位账房先生一怔,忙答道:“这个客商是三老爷介绍来的,他愿意三七分账,另一成送给三老爷,三老爷说先挂在铺子的账上。”
少年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转头对许大账房说:“我先去看一下新进的宝石,账簿没什么问题。”
许大账房“嗯”一声,低声道:“老太爷这次收了不少宝石,你去掌掌眼也好。”
少年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出了账房。
他甫走出账房,便看到站在厨房门前张望的张氏眼睛一亮,?头吩咐:“秀娘,把菜端出来吧。”厨房里面的秀娘忙忙应声好,转眼便见她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大托盘里满满地放了四盘菜,秀娘顾不得说话,目不斜视地往里头一进的正房走去。张氏也?身进厨房,端了同样一个大托盘走出来,托盘里亦是四盘菜,她盯着菜盘不使晃动,一边扬声道:“吃饭啦。”
少年连忙跑去要去接张氏手中的托盘,问道:“怎的不端去饭厅啊?”张氏微微一侧身,道:“你别添乱,里头还有一壶酒一盆饭,你去端那个。”
等到少年端着酒和饭进林掌柜与张氏居住的正房正厅,见正厅早就摆好了一张方桌,林掌柜和林家宝正在摆放碗筷,秀娘一盘一盘地把菜放好,拿着两个空托盘道:“我再去烧个汤,你们一家子慢慢吃。”张氏点点头,转脸对少年道:“你坐下吃饭。放心,饭厅的菜一式一样的。这不你和你爹久未回家,咱们吃个团圆饭。”
平日里其实林掌柜一家也时常自家人一块儿吃,却多是晚饭。
少年挽着张氏:“阿娘也坐下来吃。”张氏一笑,挨着坐下,转头又?到少年的脸,不禁又叹了口气:“你这妆也实在太像真的,日日这么着,以后可怎么说亲。”
少年自然便是江陵了,她闻言笑起来,声音从暗哑低沉也换成清脆娇嫩,一如出谷黄莺般:“先前二哥说要给我做嫁妆,阿娘还打他来着。”
张氏翻了个白眼,又瞪了一眼林家宝:“那如何一样,你那会儿才多大,他就是尽瞎胡闹不懂事。如今你可十三,平常人家都开始要?人家说亲事,虽然早是还早了点,可是……”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
江陵装作不知,笑眯眯看着林家宝:“阿娘不急,如今大哥已经成家了,二哥也得成家才能轮到我呢。”
未说完,一颗花生米弹落到江陵额角,江陵啊呀一声,呼痛:“二哥,痛的!”
林家宝似笑非笑:“你就装。再两个月我就要去温州铺子里去啦,?你想不想我。”
江陵笑嘻嘻:“我想不想你有甚要紧呢,叶姑娘想不想你才是你要去问问看的呀。”
林家宝夹一筷江陵爱吃的毛笋蒜苗炒腊肉给江陵碗里,大大咧咧地道:“她不想我,那还能想谁去??头你有空了,把温州府城的情况与我讲讲,你年前才从那里?来,那边的客商货源又有什么变化。”
林家宝活泼聪颖,是林大掌柜和林展鹏都一心要重点培养的下一批大掌柜,所以当他年过十六以后,便轮着到各地铺子里学习、练习和熟悉当地各种情况,掌握铺子动态。这一年他已十八,已经去过湖州、严州、杭州。
江陵点点头:“好的呀。”
林掌柜笑吟吟地听着一儿一女商议正事,自己喝一杯酒,又给儿子倒一杯,笑道:“你要问就趁着这几天好好地问清楚,几天我和你妹妹就要去福州。”
林家宝一怔:“是去开铺子还是收宝石?”才问出口就恍然,“自然是收宝石,但是福州那边又起倭乱,听说海盗也卷土重来,太过危险了,妹妹一定要去么?”
林掌柜一支筷子扔去,笑骂道:“你怎么不问你老子危不危险?”林家宝唉声叹气:“我要是问你吧,你和阿娘就一起扔筷子骂我为什么不关心妹妹!做人太难了啊简直,我如今呀,算是知道什么叫爹不疼娘不爱了。”
江陵和张氏笑成一团,张氏嗔怪道:“我甚也没说,别编排你娘。”
林家宝做个鬼脸,方正经道:“要不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怎么也有个照应,再说,我也好久没跟妹妹学东西了,妹妹这两年肯定又会许多新东西,这一路上正好讨教,我也将杭州严州湖州的事细细说给阿爹和妹妹听听。”
林掌柜和江陵闻言相视,心中俱都有些意动,林家宝多精灵的一个人,马上知道自己说到了这两人的心里,趁热打铁道:“正好从福州?来的时候我可以顺道去温州,也耽误不多少时间。”
张氏听了也觉得极有道理,只是想到一事有些犹豫:“本来你自温州?来便要同叶家宁儿成亲了,这一绕道又要在福州耽搁两三个月,怕是时间赶不上吉日了。”
林家宝怔一会,想了一下便道:“我去同叶伯父说一声儿,就说阿爹去福州我实是放心不下,婚期延一延便是,反正吉日不是有三个备选么?我能跟着阿爹和妹妹走一遍也是难得的机会,叶伯父定然会同意的。”
林掌柜当机立断点头:“家宝说得有理,这样吧,你去归你去,我和你娘也去一趟。还有家宝,宁儿那里你可别忘说一说。”
江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抱着张氏笑得不行:“阿爹怕不是傻了。”林掌柜立马醒?来,轻轻一拍自己大腿,笑道:“果然是年纪大,傻了不少。”
林家宝也不害羞,大大咧咧地嘲笑他爹:“就是的,我就不信你当年和阿娘成亲前,一天不曾见个十七八遍。噫,别装正经,多假呀。”他跳起来,林掌柜一巴掌便拍个空,因拍空了使错力,险些闪到肩膀,怒道:“让老子打一巴掌能死吗?”
江陵笑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张氏一把拉住她,又笑又气:“家宝这名字真没取错,见天儿耍活宝。”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其实大家有点误解,汪晴教给江陵的妆面技术,其实并非易容(我并不想把这个小说写成武侠小说或者神奇小说呀),而是较之当时比较先进的化妆技术,就像大家在抖音里看到的那些,眉目五官是改不了的,只是用高超的技艺稍作变化,比如把眉毛拉低,把眼角拉长,把嘴角上挑下垂,打阴影之类,所以江陵的大眼睛是变不了细眯眼的,但是却可以平庸化。
第二卷开始啦。江陵要扬眉吐气了。不过,历练还是有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乘风洛朗2个;默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吃梨、昌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