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爷淡淡地看了林志明一眼,道:“具体事由,在是家丑。二儿林志明因嫉恨兄长当家,两相争执,出了祸事。他已被送入知府大狱住了一月有余,盖因我忠儿念其兄弟感情,撤去诉状接回家中。”
林志明坐在椅子中整个人僵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林老太爷会将此事对着?么多人和盘托出,?……这简直就是断了他所有的想头,兄弟阋墙,还是当弟弟的起头,多么难听又羞耻的名声,?就被他背了。他的儿子们,他不敢看他们,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他们在林家再也休想染指产业,日后娶亲……
林志明的两个儿子大的不过十三岁,小的才九岁,夫妻俩一贯宠溺娇养儿子,养得他们万事不知、只知吃喝玩乐,听到祖父这般说,亦未意识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中的震惊和轻视是看得出来的,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林老太爷冷静地说:“但是我身为父亲不能偏袒,林志明重伤长兄,律法可容,家规不容。”
他一眼看过去,看到林志明震惊到张皇失措的脸,再一转眼,又看到三子林季明微微低下的头、弯起的嘴角,不免恍了一下,口中酸涩,心里的失望无以言表,他长叹了一口气,起精道:“家规如何处置,请恕林某私下处置,现在讲的事关各位,请各位牢记。从今天起,所有铺子里不允许二房任何一人出入,亦不许二房任何一人免费取用或报账取用,如果需要用项,按市价购置,不得报账,只见现银。此其一,其二,无论我生前死后,二房子孙都不能从林家得到任何一家铺子。请各位大掌柜做个旁证。
“其三,需请各位大掌柜在外申明,二房子孙若是在外头欠下债务,林家概不负责,若不能清还,亦是自行负责。”
林老太爷不顾众人齐齐惊愕抬头、亦不顾林志明苍白绝望的脸色,继续说道:“如今林家生意上的当家人,是长房次子林展鹏。林某,暂时辅之。”
话音刚落,林甫从后堂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放到林老太爷手边的几案上,林老太爷打匣子,里面是十几枚印章、十几把钥匙,他看了片刻,道:“十六年前,我也是当着几位大掌柜的面,把?个匣子交给了忠儿,彼时忠儿二十岁,刚刚行了弱冠礼。我没有想到,我竟还需要亲手再把?个匣子交给我的孙儿,而我的孙儿,年方十五便要接下?个担子。虽说我尚可以再担五年十年,但一家不能有二主,鹏儿亦已长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做法,我怕我不小心挡了孩子的路,好叫各位大掌柜知道,此后所有的决定,都会是我和鹏儿商议后做出,直至鹏儿年过二十,如他父亲一般能够独当一面。至于早早交出匣子,则是,名不正则言不顺。”
十几年前的事情似乎重现。
各位大掌柜彼此看了看对方,?些人无不是人精子,林老太爷这么做,原因无疑有二,一是给长房安抚,确定长房的地位;二是给他们定心丸,林展鹏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品性行事如何都是心中有数,他在林忠明一手教导下,亦是有模有样,又有林忠明在背后背书,有林老太爷带路,五年十年后,还担心什么?
更何况他们看好林展鹏还有一个原因,他是自小读诗书的、正经进过书院、且得到过书院夫子们一致称赞的!士农工商,能得仕子看重的商家,不一样,有一个知府舅舅的商家主人,不一样,未来说不定又有一个仕途亲兄长的商家主人,不一样。
他们的脑海中不由浮起一个人影,那个人,也是自幼读诗书,学五经,中秀才,然后弃学从商……
因此都不禁心中感叹,林家虽然只有长房有出息,也幸亏林老太爷宝刀未老,不曾年老昏愦,头脑清醒又早作决断,?样的林家,就算有一时困境,只要好好地、小心谨慎地走过?个坎,何愁前路!
十几位大掌柜都连声道:“老太爷的话在下们都知道了,长房子孙承家业本是理所当然,名正言顺,且请放心,我看着二少爷长大,定当尽力辅佐、听从差遣。”
林老太爷温和地看向林展鹏:“鹏儿,到阿爷这里来。”
林展鹏站起身来,心中滋味十分复杂,他知道祖父的意思,他把家主的象征交给了自己,砸实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地位,二叔三叔就没有了任何肖想的余地。
仅仅如此么?林展鹏不想深思,然而他自幼明敏,诚然阿爷这是为了林家好,但是一举两得,?也是阿爷向大舅舅投的一个保证书啊。
陈家嫁女,为的是女儿的幸福安康,然而女儿年方三十余、外孙尚未长成便家遭大变,女婿终身残疾卧床难起,而加害者却迫于情势不得不容忍下来。大舅舅当年因科举出事未及归家,导致老父病重弱妹下嫁,心中本就已经对一向极为疼爱的妹妹陈氏十分歉疚,如今事态,如果不对林志明加以严惩、不对长房作出妥当安置,大舅舅势必不肯罢休。
他慢慢走到林老太爷跟前,望着阿爷凝重的目光,他生怕自己的目光露了馅,微微垂下眼皮,伸出双手接下了匣子,匣子虽只一尺见方,看上去朴实无华,却是整块金丝楠木挖制,入手颇沉。林展鹏的手在接到匣子时往下微微一坠,仿佛一个开关嗒的一声打,心中忽然想,那又如何呢??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凡事心中知晓便可,何必真心去计较去想?但看结果罢了。
他抬起头,稳稳地道:“多谢阿爷信重,孙儿定当不负所望,日后会多向阿爷、阿爹和诸位大掌柜请教学习,担起兴旺林家的责任,令林家能够更上一层楼。”他将接过的匣子放在林忠明位置旁的几案上,转身向着座上的大掌柜们拱手,深深一躬,大掌柜们受礼后纷纷站起,一一还礼。
一时暄攘已毕,林老太爷抱歉地对诸位大掌柜道:“接下去有些许家事处,请各位先去客院歇息,晚宴已订了悦宾楼,待会儿一起过去喝个痛快。”
各大掌柜纷纷道恼退去,甫一出前堂,便听到理事堂里一声凄厉的叫声:“阿爹!”想必是那位二老爷了,众人加快脚步离。
林志明跪倒在林老太爷脚下,涕泪满面,哭泣道:“阿爹如今?般,是要置儿子于死地么?儿子从此后休说在衢州城,便是出了衢州城,在外头还能有半分脸面么?就算儿子错了罪有应得,可是儿子还有儿子,阿爹,你连你亲孙子也不顾了啊!”
林老太爷面无表情地看着次子在脚下痛哭流涕,林志明哭着哭着,见不到父亲半分反馈,便去抓父亲的鞋子,一边转头示意儿子们,他一双儿子从未见过自家阿爹如此情状,吓得早已懵了,一时也不明白林志明的意思,杂乱着脚步上前两步,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
林老太爷见状,心头怒极,抬起脚一脚踢过去,正中林志明胸口。林志明肥重的身躯在知府大狱里也没有轻去多少,林老太爷这一脚虽重,却不能踢翻林志明,只痛得他一声叫:“阿爹!阿爹!我也是你儿子啊!你嫡嫡亲生的儿子啊,虎毒尚不食子啊!你?是叫儿子不要活了啊!”
林老太爷一声冷笑:“你若不是我儿子,知府大狱尽够你呆一辈子了!”
他森然道:“你还要脸面么?成,你说你还有脸面要保,那我便成全你的脸面。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出院子一步,给我好好呆在家里。每个月会分给你二房五十两银子花销,大厨房也好,私设小厨房也好,食用不在其内。你?三个儿子,尽皆送去私塾,我会一人派两个小厮跟紧他们,若是再像从前一般不肯读书不敬师长,胡作非为满城混闹,发现一次扣十两银子,扣光了便倒扣,到时候你就变卖典当过日子去!我说到做到,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林志明傻在当地,待要满地打滚耍赖求恳,到底是在儿子面前撕不下那个脸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林老太爷不去理他,转头看着三子林季明,声音冰冷:“你在笑什么?你大哥重病卧床不能理事,二哥犯下大错刚从知府大狱出来,你还能笑得出来,当真勇气可嘉!林家竟出了你?么一条好汉,不容易!”
林季明偷偷扬起的嘴角僵在那里,他是林家的幺儿,别说林老太太,就是林老太爷自来也对他多有宠容,他也不像二哥那样不知收敛。是以在家里虽然林老太爷不像对大哥一样器重他,却也从来没听过见过父亲竟然会有?般刻薄嘲讽的口气。
林老太爷的冰冷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老三,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头。林家不在乎嫡庶,可是在乎质量!有你?样的父亲,好儿子也教得歪了。从明日起,你?两个儿子也跟你侄子一起去私塾,若是不肯读书,我叫人来打。另外,若是你妻子愿意,让她挑一个在身边教养,不愿意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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