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已料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她倒是欣慰于他并未当日便来问,笑了笑:“她本是当地土著,接进府来是因为年幼生病权宜之计,咱们给她治好了病,当然是应该送她回去,不过因为她家没人了,送养济院便是方便她家亲人找寻啊。”

林展鹏说:“她已父母双亡,兄长当日走散了,我已经应允她会帮她找到兄长。”

陈氏不以为意:“你如何帮她寻找?你现下最主要的是帮你舅父善后,些许小事就照阿娘的意思办了即可。”

林展鹏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她的右臂断折还未好全,我这就去养济院去接她回来。阿娘不必理会此事。”他转身要走。

陈氏皱了皱眉,微微提高声音:“鹏儿不可!你小小年纪自是好心肠,却不知世道险恶人心诡异,若是始终找不到她兄长,留了她在府是什么名目?逼良为奴?你是怕你舅父现下不够狼狈么?治下境内被倭人屠城,乐清又为倭寇登陆杀人无数,今年考评已不合格,最怕还要被问上一罪!如今再留下把柄被人参上一本,怕不要丢官弃职!你……要顾全大局!你可知道……”

林展鹏回过头,见陈氏满脸失望,嫌弃自己的“目光短浅”四个字几乎是刻在了她的脸上,他咬紧牙关,忍不住打断陈氏:“收留孤儿的事,儿子当时问过舅父,舅父与幕僚们都认为此举大善,或可作弥补,百姓们也都赞舅父心善。可阿娘此时将尚未痊愈的孤儿送入养济院,倒叫大家心寒。”

陈氏听得出儿子是在反驳她所说的“不顾大局”,心中微感恚怒,道:“养济院又有何不妥?朝廷办养济院可不就是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人等?”

林展鹏反驳道:“阿娘怕是没去过养济院才会这么说。”

陈氏被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不由大怒:“只不过一个孤儿的收留与否,你便与阿娘再三驳嘴,你心中是没有阿娘才如此放肆?”

林展鹏到底年少,又或是对母亲偏心终是心存委屈,脱口而出:“是阿娘心中并无儿子才是真的!”

陈氏万没料到向来乖顺听话的儿子竟然会如此逆着自己,气了个倒仰,怒道:“你这是指责起母亲来了?我心中若是没有你,怎么会为你担心至此,你以为我送走那孩子是为何?你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可怜人,什么时候见你收留过人家?那小女孩子容色甚美,你小小年纪可别犯了糊涂!”

若是长子,陈氏还并未有此忧虑,只她嫁作商人妇已近二十年,虽自家夫君无二色,然而两个小叔子仗着钱财怎样酒色无边荒唐度日、周围商人妇言及外边男人的行为,她听得也是极多,商人不比仕子,地位不高约束极少,偏偏资财丰厚,次子自八九岁开始便一直跟着夫君走南闯北行商事,深知他自也不是无所见闻,心中自也担心次子会不会走了小叔子的路。此次听闻他竟救了一名女孩子回来,身边丫头说起那女孩子俱都赞其容色,心下便起了警惕。

林展鹏听母亲这么一说,先是一怔,紧接着马上醒悟过来自家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发胀,心中已不仅仅是委屈,那种被母亲轻视以及从心底而起的屈辱感令他怒极,骄傲的小少年几乎是跳了起来,几乎语不成声:“你……你……阿娘你……,”

他终是大声嘶喊了出来:“她才六七岁!她才六七岁!!她才六七岁!!!”愤怒和屈辱令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筋胀目赤地瞪着陈氏,声音越喊越高,尖锐到几乎撕裂。

汹涌的情绪使他失去了理智,他扑上去把满桌的茶盏点心扫落满地,犹为不足,他怒指着母亲,第一次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若是大哥,若是大哥,你会不会这么与他说?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阿娘,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儿子!”

你心中,是把你这个儿子当成畜牲了吗?

只是因为,大哥从仕,我从商?从商为贱业,所以,你的这个儿子就在你心中成为了贱人?所以,你就把你这个儿子想得如此不堪?

林展鹏想忍住眼泪,却终于没能忍住,在转身冲出陈氏的屋子之前,泪水如瀑布一般奔涌而出。

他捂住脸,飞也似地奔回到自己屋中,扶桌大哭。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娘对待自己与对待大哥不一样了。又或者,一直都是不一样的,只是他当时年幼,不知道。

阿爹曾经与他讲过,若是从商,能帮助大哥成名立业,但商者为贱,会被很多人看不起,而且一生不得从仕,问他是否愿意。他不懂,他才八九岁,哪里懂这些,揣着困惑去问阿娘,问祖父。祖父说,你瞧你的阿爷与你阿爹,可有不好?他想,那自是很好很好的呀。阿娘则沉默了许久,才说,鹏儿愿不愿意做大哥的臂膀呢?他想,那当然是愿意的呀,大哥对我可好了。

他之前不明白,后来便略略明白了。概因他每次到了舅父家,舅父的朋友幕僚见到他,开始总会露出可惜的神情,后来便变成偶尔。他每与他们交涉,每次都会得一声:“小少爷真是聪慧。”他是舅父的亲外甥,没有人敢当面轻视他,就算是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因为舅父的名号,他又被父亲挡在身后,也并未看到太过不同的待遇。

但人是有对比的。他们对大哥,与对他,截然不同。他之前懵懂,后来看懂。

只是林展鹏少有智慧,他不太在意不相干人的看法。可是他在意家人如何待他。

他的委屈一直放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纵算母亲时时违背他的意愿,他也不肯表示反对,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房中。

奶娘心疼他,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他反而能从奶娘的目光中得到慰藉:事实如此,从商与从仕,是不一样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母亲发脾气。

林父能娶得林母陈氏,对林父以及林氏家族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林父一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陈氏的父兄却皆是秀才,祖父更曾是举人,一家三代皆书香,文人总有他们的清高,本来陈氏身为秀才之女、之妹是断断不至于嫁入林家的,只是当年陈氏兄长到京城赶考,一去两年没有音讯,陈氏父亲又忽然重病,家中资财虽不致短缺,但也是因为陈氏父兄尽皆能干的缘故,陈氏与其母亲性情则颇为柔弱,因陈氏兄长远行不归,老父病骨难支,族中便据此多有欺侮,陈氏父亲病体渐重,生怕妻女无靠,匆忙之中便想要趁还有能力将女儿嫁个可靠人家。

秀才之女本不愁嫁,陈氏又生得颇为秀丽,自小在父兄宠爱之下并不曾坐拥书屋而不识字,反而因父亲性子开朗而与兄长一起识字读书,家中又不乏财产,一时求娶之人不绝。适时林家已富几代,很想改换门庭,于是,娶妻娶贤在林家便改成娶妻娶才,所谓母强强三代,娘挫挫一窝,林父的父亲几次登门求娶,终于使陈氏父亲松了口,毕竟林家富甲一方,又许诺四十无子方纳妾,女儿至少衣食富足,不至在他身后受人欺凌,又可借林家财势阻止族人欺凌。

本来以为林父只是娶了一个秀才之女,为的只是子孙后代,谁知道一年之后,陈氏的兄长竟然高中,十几年间,由一小小进士逐级升迁,竟至知府。那可是阖州父母、四品官员啊!

林家极为喜悦,视陈氏如珠如宝,而陈氏在嫁入林家后,连续生下两个儿子,更是极得林家爱重,要说林家最尊贵的人,不是现任林家家主,也不是林家少爷小姐们,而是林家家主的太太、林家少爷小姐的母亲,林母陈氏。

也因此,本性柔弱顺从的陈氏,在十几年的养尊处优之中,也渐渐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

在她心中最为看重的是长子林展云,自幼便由她亲自教养,她是有真才实学的,也因此长子开始习文,自小请了塾师读四书五经,更幸运的是,林展云似是继承了母系的天资,聪慧异常,三岁即能诵读千字文,进学后进益极快,深得塾师及外祖的喜爱。

这对于林家来说,自然喜出望外。林展云便成为林家重点扶持的对象。

林展鹏比林展云小三岁,陈氏连生二子对于林家来说不仅是喜上加喜,而且是完美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