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大急,只得扔下袖中十几个铜钱,挑担妇人见这十几个铜钱足以抵得过一担东西,大喜过望,便松了手,仆妇甩开她便顺着江陵跑走的方向追去。

江陵跑走的方向正是那一大片零乱搭着的破旧房子和棚户,多是穷困无着的人住着。仆妇是当地人,阮姑也是特地让熟识当地的本地人带江陵去养济院,防的正是江陵兴许会逃走。卖身为仆的人自然家境亦是极不好的了,因此这仆妇对此地并不陌生,见江陵逃到这边,心中嗤笑,岂知三绕两绕之下,却并没有看到江陵的身影,留意往江陵可能钻进去的巷子、院子、木板棚户里查看,亦一无所获,反被飞跳起来的鸡鸭溅了污水泥渍。

她站定了想一想,看到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在窜来窜去地玩耍,便又忍痛拿出铜钱,问他们:“有无看到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她往何处去了?帮我找到她便有铜钱买糖吃。”

小孩子们听到“糖”字,脸上都露出垂涎的神色,有的甚至立刻流下了口水,这里的小孩子哪里正经吃过糖,个个都颇想拿到她手中的铜钱,便东一个西一个地指着不同方向,七嘴八舌地说着“这边”“那边”“明明是这边”……,眼睁睁地只望着她手中的铜钱。仆妇暗道晦气,情知这些小孩根本不曾看到,便懒得再理会,又转了转,去问了几个在洗衣或做事的在家妇人,也并无人看到。

仆妇只得自行在这片地方找了一遍,破房子和棚户里住的都是穷汉穷妇,白天男人女人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有身体不好的女人或老人留在家里,然而各种胡乱搭建的棚户密密麻麻,气味也极不好闻,仆妇找了一遍找不着,又气又急,只得赶紧回府报知。

江陵藏在一家窄小破院子的鸡舍里,这家并没有留人在家里,院子门用了木条钉得死死的,虽然在鸡舍里也能从木条间隐约看到有没有人走动,却不能看到仆妇是否离开这一片地区,她便一动不动地呆到晌午才慢慢地钻出来。此时腿也麻得不是自己的了,衣摆和鞋底全是鸡屎,幸亏白天鸡们都在小院里,没有进鸡舍来的。

这一招是大乞儿教她的。做了半年乞丐,江陵在爬墙、逃跑和躲藏上还是很有进益的。

她在鸡舍里还发现了一个鸡蛋,因饿了,马上磕破了吸食,然后仍然到略粗疏的木条院门处要挤出来,适才挤进来时心急忙慌一下子就挤了进去,现在要挤出去了却费了许久时间,木条刮得身上发痛。那木条院门其实虽是粗疏,但也断断挤不进一个人的,亏得是江陵流浪半年整个人瘦成纸片一般。

待得终于挤了出来,江陵的头发和衣服都乱得一塌糊涂。适才她便是匆忙间看到此处锁着门,料到里面没人,又看到木条钉牢的院门有些粗疏,她个子细小,惊惶之下奋力挤去,竟很快便挤了进去,然而这样的门显然挡不住视线,外面一眼便能看到小院子里有没有人,小院子自然另有破旧屋子,却是锁牢了进不去的,是以不得不躲在鸡舍里。

若不是右手骨折,她跟大乞儿学会的翻墙可是利落得很。

仆妇当然是想到这木条门明明不能挤进一个童子的,方忽略了过去。

江陵摸了摸衣袋,松了口气。幸亏早上阮姑来撵她时她本来也是打算要走的,穿了夹衣和小靴子,夹衣袋子里她装了几枚给她穿戴用的银发饰和银丁香,小靴子是双宁给她做的。想到双宁,江陵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陵索性把头发放了下来,用力揉乱,在污水处和了泥弄脏了脸面和衣裳,仍是装扮成小乞丐模样,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棚户区。

她依照之前和大乞儿在一起时的经验,讨到了几个馒头,一边听周围的人议论,倭寇屠城的事情已经被乐清又有倭寇登陆烧杀抢掠一路往北杀人无数的新闻代替了过去,转而成为这几日全府城最大的话题,忐忑不安者有、自恃府城安全者有、心存悲悯者有、庆幸倭寇往北而不是往南的有,也有一些人纷纷议论说富户们都在打点行李细软要暂避到内陆去了。

江陵仔细分辨,探听到被倭寇屠城的镇子是从东城门出去的方向,便沿着人流往东城门而去。

她到达东城门时已是申末,天色渐渐昏暗,想着大乞丐曾说,不行夜路,心中便有些打鼓,踌躇片刻,见天色更暗,心里害怕,不敢再出城门,就在东城门里的找了个角落歇了一晚,次晨,逆着进城的人群混出了城门。

林展鹏直到次日午间才知道江陵被撵出知府。

本来他是不能知道的,因为太过忙碌。那日交待完江陵后他便专心做自己的事,赈灾救助重建一事,因与官府和地方绅士处处有关,他年纪小,虽有知府舅父罩着,父亲却告知这是紧要关头需得事事谨慎,亦教他要从中学习如何独自处事,如今有舅父这顶帽子,人人都会不藏私不使绊子地助着他,机会难得最是方便学习,若是以后在陌生地头无人相识相助,这些经验便可利用。

林展鹏便生怕不周到出了岔子,事事都要过问,疑惑不解处除了向身边的掌事请教,也要问过父亲和舅父下属,方能周全。

至于江陵那边就当然无暇去想,反正已经有双宁照顾不会有什么事情。

双宁待得阮姑等人走后便去找林展鹏的奶娘,阮姑倒不在意这个。

奶娘得知后,只叹了口气,却也无法,因林展鹏并不在府中,他每日都要极晚才回到后院歇下,便告诉双宁:“好在知道是去了养济院,明日小少爷起床后我会告诉他,看小少爷怎么处置吧。”

双宁不安:“这是太太的意思,小少爷……”

奶娘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谁的意思,小少爷带回来的人,总要与他知会一声。”

次日清晨林展鹏起得极早,奶娘正待提起,他说:“奶娘今日午间我回来用饭,此时马上要去前衙与周师爷他们交接钱银,早饭给我拿两个馒头就可以了。”

奶娘暗暗叹了口气,便等到了午间,眼看得林展鹏放松地吃完饭,才说:“小少爷,那日你接回来的小女孩子,阮姑着人送出去了,送到了养济院。”

不出奶娘所料,林展鹏迅速直起腰,把碗一扔便起身往外走,奶娘叹了口气,拦住他:“你去哪里?”

林展鹏想说去养济院,转念一想,咬了咬唇,嗡声说:“我去找阿娘。”

奶娘正待说话,林展鹏阻住她:“我知道奶娘要说什么,我会好好说话。”他不容奶娘多说,旋个身便出了房门。

因是省亲借居知府后院,林展鹏的小院子距父母的院子便在隔邻,他走得甚急,几步路便走到了。

林展鹏走进去的时候,他母亲陈氏正好也用完了饭,拿了本书看着消食,见是林展鹏进来,笑了一笑:“鹏儿今日有了空闲来看阿娘。”

林展鹏行了礼,陈氏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了你了,你阿爹也是,你才这么小,就把所有的事交给你一人办理,他倒做了甩手掌柜躲轻闲。如今你舅父和众多官僚不在府中,你能好好办事,也是解你舅父后顾之忧,我儿甚是能干。”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亲娘温和地絮叨,虽然脸上有欣慰的笑容,却总显得清淡,不似夸奖兄长时是满满的一股子由衷的喜悦骄傲。他明白是因为什么,一股子习惯性的黯然又笼罩在心中。

小少年沉默了一会,待陈氏停下话语,便问:“阿娘,你为何要把人送到养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