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仰头,呆呆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本地方言道:“不用摆出这幅可怜样儿,我看你年纪甚小,也还没到能狐媚人的年纪,想也不是存心的。只是小少爷年幼心善救助了一个小孩子罢了,如今你的病也好了,若是有亲人,自是应该回家,若是没亲人,温州府里也有养济院,很是不适宜留在府里。要不然,是当客人呢,还是当仆人呢?买良为仆,可是大罪。”
江陵听得明白,却不知该怎么说。那华丽仆妇微微叹了口气:“我派人送你去养济院罢。”她看一眼江陵的右臂,江陵的右臂因遮着衣袖只显得比较粗壮:“大夫说了,右臂再过半月便可拆绑,那就是没甚大碍。”
她并不容江陵反对,让一个结实的仆妇带江陵出去。江陵有些懵,她想说她正要走呢,但她可不要去养济院,她要去镇子里。可是一瞬间想到她不能说话,只得闭上嘴不敢出声,用力挣扎起来。
华丽仆妇的伪装的和善脸色转成了厉色,抓着她手臂的手使了大力,江陵一个小女孩子哪经得起她的全力,痛得倒吸了一口气,整张脸都痛得变形,她猛然仰起头瞪着她,愤怒又无奈:不是说我是良民吗?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养济院里去?
华丽仆妇冷笑着看着她:“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好好与你说话不听,你说,你想留下来做甚?这是想赖上咱们小少爷吗?”她用力扯住江陵的手臂一甩,江陵只觉这条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连累得右手不由自主使上了劲,一下子两只手臂剧痛,不禁大叫出声。华丽仆妇冷冷地说:“你若是乖乖的走就罢,不然先打你一顿再走,擅入知府内院,说你是倭人内贼也不冤。你选哪个?”
江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到另有一个仆妇拿了薄板子过来,不禁要后退,手臂却被抓得极牢,退也无处可退,只好转身看向那个要来领她去养济院的结实仆妇,连连点头。
华丽仆妇哼了一声,脸上露出鄙视,轻声嘲笑:“果然是贱骨头。”当下便松了手。江陵看着满院子的婢女仆妇,知道挣扎无用,只得跟着结实仆妇往外走。
正走到院门前,双宁回来了,不禁大惊,要挡住江陵,却被结实仆妇阻止,她急忙跑到华丽仆妇面前,说:“阮姑,小少爷说这小姑娘的爹娘已经不在了,他正在派人找她的兄长……”
华丽仆妇阮姑不动声色:“那好呀,找到了她兄长就送到养济院去找她。”
双宁着急道:“可是养济院里……可是她的手臂……”养济院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呀,这样的小姑娘,风寒刚刚才好,手臂还绑着夹板……
阮姑笑了笑:“双宁你也糊涂了不成,她留下来是个什么身份?此时温州府出了这么大事,乐清那边还不知什么个情况,舅老爷焦头烂额尚且不足,平白无故留下一个孤女,是要给舅老爷添什么把柄吗?小少爷年纪小不知事,你也帮着胡闹哪?”
她不再理会双宁,只示意仆妇将江陵带走。双宁被她这么一吓,不敢再说,可她与江陵相处几日,甚是喜爱这个可怜又乖巧漂亮的小姑娘,想到她年纪这么小,父母身亡兄长失散手臂断折,自己又不会说话,要是进了养济院,那可有多么可怜,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连连跺脚,却无计可施。
江陵低下头,顺从地跟着结实仆妇走,双宁虽不再敢说话阻挡,眼睛焦急地望着江陵。擦身而过的时候,双宁徒劳地伸出手,却被阮姑厉声喝止:“双宁!”
双宁只得含着泪看着江陵被仆妇带走。
知府的后院并不是很大,仆妇领着江陵走了半刻钟便走到了后门,她像是怕江陵乱窜,一直用手紧紧抓住江陵的胳膊,初秋的天气已有些冷,江陵穿着夹衣的胳膊被粗壮的仆妇紧紧抓住,抓得太紧很是疼痛,她咬牙忍住。
直至出了后门仆妇才松了松手,却仍然不敢放手。两人沉默着在街头走着。温州府城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穷的府城,然而到底也是府城,巷陌纵横,不太宽敞的街面上店铺林立,小摊贩在街角巷头搭得到处都是,她们走的不是大道,也颇是热闹,隐隐能听到相邻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哗。
仆妇领着江陵越走越偏,江陵知道但凡一城的养济院定必建在偏僻处,她随着阿爹去过养济院,里头住着许多人,有大人有幼童,唯一的相似之处是人人面黄肌瘦眼神呆滞,阿爹说,那里住着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阿爹不叫她多看就领了她出来,抱着受了惊吓的江陵哄她:“不要对阿娘太太她们说来了这里啊,不然阿爹要挨骂的。”江陵紧紧地抱着阿爹的脖子:“他们这么可怜,我们可不可以接他们到我们家里来住啊?”阿爹沉默了片刻,答她:“不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帮帮他们。”江陵问:“为什么不可以?”阿爹苦笑:“阿爹没办法同你解释,但是陵姐儿自己会慢慢知道。阿爹带你来,是想叫陵姐儿知道的人和事多一些,这样才能心胸开阔、处事清明。”
江陵并不知道进了养济院是不是还可以出来,可是她不想进去。她要去找大乞儿,她要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那些事儿都在等着她,她不能被关起来。
走了许久,她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大院子前,大院子坐落在城郊,四周零乱却密集地搭建着一些破旧的大小房子,大多是些棚户,极大一片全是,遥遥地能看到一直延伸到规整的平民房子那边,却和平民房子隔着一道略宽的街道,径渭分明。
大院子门楣上的三个大字“养济院”,字上原本的漆色已经剥落了大半,更显破败,这里的养济院相比江陵曾经去过的更为破落,人也更多,乱糟糟的样子从大门外便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看着江陵一路甚是乖顺,右臂又上着夹板,仆妇心中越来越放松,手上也越来越松,带着江陵跨过门槛时只虚虚拉着她,忽觉手上猛地一轻,却见一路都乖乖顺顺不声不响的小丫头如离弦之箭往外冲去,不禁又气又笑,这小丫头装样装得好乖,使得她渐渐地松了手劲,这可不一挣就挣开了去么?
她不慌不忙地返身追赶。江陵太小,右手又已经断掉,再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几步便追到了江陵身后,正俯身拿她,江陵却一个低身,往左前方窜去,仆妇也侧转了身,却见江陵撞上了一个挑担的妇人,那妇人一担的东西落了一地,气急败坏地抬头,正看到了仆妇伸手抓人,江陵瘦小的身子灵活地从仆妇和妇人的间隙中溜了出去,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仆妇,怒喝道:“赔我东西来!”
却原来江陵早已看准那个挑担的妇人的方向,故意往那边跑。
仆妇哪里理她,一甩手待要甩开她,却不料惯常干活的妇人力气岂是宅院里的人可比,反自己甩了个踉跄,妇人见她在抓一个衣裳整洁的小女童,且见小女童溜走还回头扮了个鬼脸,自是以为这是在抓自家淘气的小孩,便想着去抓小孩哪有死抓住仆妇不放来得好,口口声声要她赔自家东西。
仆妇一时挣扎不开,江陵趁机往杂乱的破房子之间跑得飞快,再纠缠两个回合,江陵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