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戚大将军是打倭寇的,戚大将军可威风了,倭寇还没见到他的兵就逃得飞快。
原来这就是戚大将军的船啊。
江陵转回头,又呆呆地望着远处大海上的大船。蓝天白云,天这么的高,海这么的大,戚大将军的军船都被衬得小了,但是还是很威风。可是慢慢的,戚大将军的大船驶远了,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身后的渔人们纷纷地议论着,高兴地期盼着衙门下令可以下海捕鱼,期待着可以过一个相对好过的年。
江陵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很茫然,非常的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爹说,往南边去,天气会越来越热,最冷的冬季也只要一身夹袄就够了,不像家里,要穿大棉袄,像个球一样。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天气还是越来越凉了。江陵知道是走得太慢了,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装着很多很多珠宝和其他好东西的大船,到底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江陵躺在地上,望着天上明亮的星星,在心里问:阿爹,你能告诉囡囡吗?囡囡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从那天开始,海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大乞儿说,得回到城里去啦,要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再去找大船了呢。
江陵恹恹地跟着大乞儿返回了靠海最近的一个镇子里。
他们沿着海边往南走,一路也是沿着海边的镇子走,有时迷了路,会走回到前一次到的镇子里,这次便是如此。
过了一个夏天的大乞儿长高了不少,因为东奔西走的原因,虽然瘦却结实了些,虽然也挨饿,却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挨饿,影响不是很大。但江陵却已经完全不是五个月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了。
半个月后,突如其来的,江陵生病了。
江陵自在阿娘肚子里时便是江家期待已久的孩子,出生后的衣食住行更是仔细得不得了,江家豪富,但凡养孩子需要注意的就没有不注意的,家中五个大人尽皆围着她转,当真是要星星不会给月亮,一个喷嚏就能叫来两个大夫。江宣又怕家里娇惯过度,自小便带着她勤走奔跑,还学习游泳,从不禁着她淘气玩耍,加上娥娘身体一直康健,因此,江陵自出生到出事,竟从未生过一场略重些的病。
都说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是气势汹汹,江陵的高烧一起来便下不去。
天气冷是一方面,精神上一下子萎靡了下去也是一个原因。
她仿佛到现在才一下子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她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太太、祖父、祖母,还有弟弟了,找到大船,也不行。
他们,都在那场大火里,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再也听不到阿爹笑吟吟地叫她:我的小阿囡顶顶聪明;听不到阿娘嗔怪地骂她小滑头;听不到祖父祖母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儿囡囡要吃什么,明儿囡囡要玩什么;听不到太太哄着弟弟的声音;听不到弟弟伊伊呀呀的叫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延迟了五个月的绝望便笼罩了她,五个月的疲累和挨饿受苦席卷而来。
大火、海风、被砍掉的头、火海中纵跃的黑影、黑黑的小院子里满地的血……反复地在江陵的梦中来来回回。江陵在高烧的昏迷中哭泣着、叫着阿爹阿娘,偶尔的清醒里,她看着大乞儿,知道那不是梦,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绝望铺天盖地。
江陵是半夜起烧的,大乞儿一直抱着她到天亮,用沾了冷水的破巾盖在她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在龙游县城里,大乞儿也发过烧,他的小伙伴也发过烧,他们都好了,大乞儿想,江陵也会好的。
可是江陵的烧一直不下去,到了第三天半夜江陵还在胡乱呓语,大乞儿终于慌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想,就抱着江陵离开了住着的破屋子,辛苦地蹭到镇子里的医堂门前等医堂开门,大乞儿行乞多年,当然知道医堂里的大夫才不会给一个小乞儿看病呢,可是,大乞儿因为和江陵走到了海边,他觉得,也许,凡事都会有例外呢。他以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看这么漂亮的大海,那不也做到了吗?
医堂的门打开了,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门口磕头,果然医堂里的人嫌弃地赶着他们走:“走走走,小乞丐做什么呢?看病也是要钱的,磕头有什么用啊?”
大乞儿跪着不走,哀哀求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她都发烧发了快三天了,你们救救她吧!”
他的方言已经能说得七八分像,可是医堂的大夫装作没听见,伙计便说:“我们医堂可不是善堂,今日你生病了来看不要钱,明日别人生病了来看也不要钱,那我们喝西北风去?咳,我多余跟你们说这废话,走吧走吧,别挡着我们的门啊。”
矮小的伙计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地便把他们拎到了边上,警告大乞儿:“别再挡在门口!”
大乞儿咬着牙,也不肯离开,便跪在医堂边上。
镇子并不大,来医堂看病的人其实也不多,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一边也没什么人看他们。
大乞儿跪了许久,江陵的体温渐渐地没那么烫了,但是大乞儿知道,只要到了傍晚,江陵体温是又会升上去的。可是,也许今天不会呢?见江陵一如前两天神智渐渐清楚,他冲着江陵的耳朵说:“陵姐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你是江家的大小姐陵姐儿,你忘了江老爷他们死得奇奇怪怪的了?你家为什么会起火啊?为什么黑衣人要抓你啊?为什么傅家老爷要把你给卖了啊?陵姐儿,你可不能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一会儿他又说:“你这么厉害,都能把我带到海边来,我们还要继续找大船,找到很多很多珠宝,跟江老爷一样。然后,我们就有钱了,可以去查一查,为什么你家会起火。陵姐儿,江老爷那么疼爱你,我在街头行乞时经常能够看到他带着你到处玩,你可不能忘掉啊,你能舍得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
大乞儿原先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些事情,他一向是不大动脑的,但不是不聪明,这会儿一直说下来,竟越想越清楚,越想越可怕,他抱着江陵,在十月的凉爽海风中出了一身冷汗,呆住了。
江陵在昏昏沉沉中其实是听到了大乞儿的话,只是意识不甚清楚,那些话语并未到达脑子深处,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处,她努力睁大眼睛,早上的时候她的神智总会有一阵子是清醒的,然而她饿,饿得肚子里面一抽一抽地疼,她知道大乞儿要照看她,没有时间去找吃的,偶尔会有善心路人给他们一点食物,大乞儿已经尽量喂给她了。
她没有看到过大乞儿现在这样的神色,她见到的大乞儿先是凶狠的、冷漠的,后来是淡漠的、不耐烦的,再后来是不耐烦中带着容忍的,再再后来是会笑会说、事事都依着她的。
可是现在他的神情是呆愣的、惊惧的、紧张的。他抱着她,咬着唇,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仿佛在抵抗着什么。
江陵不能很清楚地形容出大乞儿的表情,她只是觉得,大乞儿哥哥的样子都不像他了。只是她神思昏沉,烧得迷迷糊糊,连说话都没力气,想问也不知怎么样问。
忽然之间,大乞儿发力站起来,抱着江陵冲进药堂,扑倒在药堂掌柜面前,他仰着头求:“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我……我给你干活,我不要钱,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你要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
药堂掌柜十分嫌弃:“出去出去,半大小子要力气没力气,你能干什么?我这也不缺人!”
大乞儿求他:“我能扫地、砍柴、洗衣服、搬药材……我什么都能干。”
掌柜还是摇头:“然后我还得养活你妹妹对吧?”
大乞儿摇头:“不,她会自己去讨饭养活自己的,我救了她就行了。”
掌柜睁大了眼:“你当我傻!我救了你妹妹,你回头带了你妹妹就跑了,我上哪找人去?你看你们,外来的人,又是乞丐,这种事干了不止一回了吧?”
大乞儿还待说什么,掌柜示意了一下,伙计就上来拖着他走开:“走了走了走了!”
门外却传来一个男童的声音:“给一剂小柴胡汤便能救人一命,又能费得了药堂多少铜钱?”
伙计并未回头就答:“今日一剂小柴胡汤,明日一丸保济丸,今日一个小病人,明日一个小病人,药堂也是生意且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善堂,这般下去,是要让掌柜的也去做乞丐么!”
那男童一怔,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你且细想这伙计所言。”
脚步声轻悄地走近大乞儿身后,她温润的声音说:“这小乞儿的药和诊费我来出了。大夫,请你替他诊病。”
掌柜的和大夫见这妇人衣饰整齐,气质异于常人,不禁同时点头称是,才把江陵自大乞儿的手中接到椅子上,大乞儿站起来,看了几眼那妇人,低声道:“谢谢夫人。”
那妇人年纪约三十许,容色娟秀温文,微微一笑,身畔的男童约莫八九岁,比大乞儿还小些,亦是秀眉朗目,却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妇人刚才说的话。两人站在药堂中,显得秀拔出众,都不似是这等小镇中会有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