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他们家的珠宝好多来自于海边。阿爹说,海边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鱼虾蟹贝。阿爹说,大海一望无际,怎么也看不到边儿,可漂亮可漂亮了。阿爹从来不会骗她,可是,除了大海果然可漂亮可漂亮了之外,江陵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皱着小眉头,歪着头说:“可能,我们没有找对地方。”
大乞儿说:“这不就是海边吗?”
江陵一时语塞,想了好半天才说:“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看到船啊。”
从这边看过去,远处的石子滩外有几条船系着,但那船,又旧又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翻。江陵补充:“可是我们都没有看到大船!”
大乞儿愁眉苦脸:“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大船呢?刚才都走了很长时间了。”他转头看看渔村里的人,忽然跑过去。
最靠近他们的是一间矮旧的小房子,房屋外面补渔网的妇人年纪已经不轻,正微微带着一点笑和身边的小娃娃说话。大乞儿正是看中了她脸上尚有笑意,跑到她面前去了。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把身边的小娃娃抱到身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妇人不说话,大乞儿摸了摸头:“大婶,我想问你个事。”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大乞儿重复了一次,忽然醒悟过来,他说的话她听不懂,不禁跺了跺脚,喊江陵:“妹妹你来!”
自从他喊出“江陵”的名字招了祸事之后,他只喊江陵为“妹妹”。
江陵也跑了过来,用刚学会一点点的蹩脚的土话问:“大婶,我们想问一下,这里的大船,是停在哪里的呀?”
江陵生得小,又生得好,虽然现在瘦得只剩一个大头,但一双大眼睛笑起来仍是弯弯的,这里的小孩子俱都瘦小污黑,江陵的样子竟也能出众,妇人见到她的样子就又露出了那一点点笑,她仍是没大听懂,江陵便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妇人听懂了,然后,她露出了惊吓的神情。
“大船?”她用一种很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他们:“你们要找大船?是打仗的大船吗?那不停在这里,离这里可远了。”
江陵歪了歪头,又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不是的,我们不找打仗的大船,是找那种……做买卖的大船,从海那边过来的……”
这一次她话未说完,妇人的表情转为了惊恐。
江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语,妇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喝斥道:“哪里来的小乞丐在这里胡说八道,这里就从来没有过大船!不要再胡说了!”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见并没有人关注到这里,才松了手,低声警告:“海边从不允许有大船,小乞丐不要胡乱说话打听。”
江陵睁大了眼睛,茫然不解。
妇人不再理会她,低下头继续缝补渔网。江陵拉了大乞儿的手,一步一回头地往渔村外走,一边走,一边把妇人的警告讲给大乞儿听。
大乞儿更是浑然不解,他问江陵:“那到底是有没有大船啊?”
江陵无法回答他。大乞儿又喃喃自语:“这很奇怪啊,如果有珠宝有珍珠,有鱼虾蟹贝,有江老爷说的那些,他们应该生活得很好啊,为什么这么穷,比咱们那村子里的人可穷得太多了。你看那小娃娃,连裤子都没有呢。大人都瘦得紧,又瘦又黑。”
想了下,又问江陵:“你饿了没?”他苦恼:“这里好像找不到东西吃哪。”
这里只有大海、石子滩、穷困的渔村,很远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种着些庄稼,另外一大片一大片的,是蓬乱的草、灌木、矮树。还有远处的山。
可是江陵摇摇头:“阿爹从来都不会骗我。”
江宣从小对她的教育都是说实话,只要江陵问,他答的一定是实话。有次江陵被江宣的答案吓到,江宣被老母责怪,他是这样回答他的母亲的:“如果当父母的都不能对自己的孩子实话实说,那么孩子还能相信谁呢?我相信陵姐儿虽然小,但是她能明白我的苦心。”是以江陵最为信任阿爹,也最为亲近阿爹。因为小小的孩童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谁最爱她、谁最值得相信。
江陵重复了一句:“阿爹从来都不会骗我。”
一定是有原因的。是她还小,不明白。
他们往回走。归途很饿,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这一天还都是在辛苦地赶路,就分外地饿,但是做了乞丐这么久了,对于肚子饿,两人都已经十分习惯,找到水,喝一肚子,然后揪了路边的野草含在嘴里,苦苦的,总是一点味道,走了很久很久,似乎是走偏了,他们到达的是一个小小的镇子。
天已近黄昏,镇子也不繁华,却好歹是个正经的镇子。两人进了镇子,已经饿得肚子痛,在海边曾经想过的“不想再乞食”的想法,才犹豫了一下就烟消云散,大乞儿带了江陵熟门熟路地往民居处找去。
他们并没有乞到食物,这个镇子里的人似乎都不富裕,穷人的善心不是没有,但正常人都是先要让自己活下去的。最后大乞儿找到大户人家的后院门外放置馊水的桶边,去捞里面稀少的饭粒和菜叶子,大概是早已被镇子里其他乞丐或什么人捞过一遍了,他们捞了许久,才只有一个碗底,两人分着吃掉。
这也并非是第一次,对于大乞儿来说是常事,对于江陵来说,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有时候在路上找不着吃的,肚子饿极了的时候连泥都会想吃。
吃完之后,两人找到一个角落,紧挨着躺在地上,实在是累得狠了,虽然仍是饿,却也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江陵和大乞儿分别讨到一小碗薯粥和半只馊馒头,两人习以为常地混了个水饱,就在镇子里走动起来。
镇子不大,人也远不如之前到的镇子上多,而且始终有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应该是离海较近的缘故。两人为了保存体力,走一阵,歇一阵,江陵细细地听着路上的人讲的话。
交谈中的人们都很麻木,说的是镇子外的地里收成、别处的情况以及家长里短。江陵半懂不懂,她努力地听,努力地理解。
阿爹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到处走走、听听,然后好好地想想、分析情况,才能得到比较客观的、属于自己的信息,这是很重要的学习,天长日久形成习惯,就会把自己训练成为很厉害的人。什么很厉害呢?江陵不知道,她的阿爹就很厉害了。她要做像她阿爹那样的人,所以,她依样画葫芦地学着这么做。阿爹说的,她都要记住,牢牢地记住。
因为阿爹已经不能再讲给她听了,所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江陵认真地想着,她都要想起来,要牢牢地记着,不懂的,以后肯定会懂,懂的,就先学起来。
光记着哭,光顾着思念,怎么行呢?不行的。
她听到有人说,今年夏天海上没什么风,雨水也刚刚好,要是秋收的时候有晴好的日头,便能有个小丰收了。也有人在说,最近海边又不许下海了,那些渔民不知道怎么过呢。那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叹着气说,渔民越来越少啦,逃的逃,走的走,背井离乡的,可是啊,人离乡贱,渔民除了打渔什么都不会,别的地方又哪里能更好呢?真是可怜。
转过一个弯,几个大婶大娘围在一起说悄悄话,见是一个小乞丐蹲在一旁,也不在意,就听其中一人捂着嘴东张西望地说:“东头阿俏家的,前日走娘家回来,高兴得很,头上的簪子都换了一根。”另一人羡慕地说:“她大哥脑子好,又疼她,前阵子她大嫂来探她,手指头上那么大一颗石头,水头一看就好,马上就收起来了。”有人却说:“这都不是正途,咱们不好肖想的。回头出了事就知道厉害了。”几个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忽地静下来,半晌没人说话。
再往前走,镇上最好的酒楼门口,几个穿绸衣裳的男子在说笑着什么,江陵只听得一句尾音:“县里的姑娘当然不一样。”说的竟不是本地话,而是有几分乡音。
江陵一怔,久不闻乡音,她又是害怕又是思念,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大乞儿早一个大步跨过去,点头哈腰:“大爷们吉祥富贵、长命百岁、福延子孙……”
那几人颇有点嫌恶地看了看他,其中一人倒有些意外:“这乞儿的话音倒与我们那有些相近。”又见一旁的更小一个小乞儿默默仰头看着他们,个子小小,单薄得可怜。黑漆漆的脸上一双奇大的眼睛含着泪,倒看得他有些心软,便撒手扔了几个铜板在地上。
另一人便说:“老弟你总是心软,明日到了海边你就知道这等小丐还不算可怜。”
那人叹了口气:“这些年海边时宽时紧,最近倭寇好像又见了踪迹,不得不紧,海边百姓真是可怜。”
有人便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一日倭寇不灭,一日不能松懈。”
那几个都进了酒楼,大乞儿捡起铜板,和江陵面面相觑,大乞儿不由问江陵:“你知道什么叫倭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