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距海边三四十里处的一座县城角落里,一群小乞儿正在“嗷嗷”叫着,他们围着的圈子里面,两个半大乞儿正凶狠地对打。
说是对打,不过是胡乱抓、砸、踢、打,一会儿滚到地上,一会儿半爬半坐,一会儿站起身来,你扯我的头发,我拽你的破衣烂裳,拳打脚踢,半点也不容情,打得激烈无比。
片刻后,其中一个越打越勇,拳脚越见凶悍,仿佛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另一个渐渐招架不住,一个闪神,腹部被对方的头用力一顶,痛得“啊呀”一声大叫,蹬蹬蹬连续退后,最后站立不住,一个屁股墩坐倒在地,那个越打越勇的乞丐似是打得出了劲,迅猛地冲上来,还要继续。坐倒在地上的乞丐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大叫:“我输了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坐在地上不断地后挪,动作也是迅速无比。
举起拳头的乞丐还要冲上去,边上一个六七岁满头头发乱糟糟的小乞儿冲出来挡住他,对着坐倒在地上的乞丐伸出手:“把我们的铜板还给我们。”
那半大乞丐先是瞪大眼睛茫然相对,小乞儿大声说:“铜钱还给我们!”半大乞丐才手忙脚乱地赶紧掏出几个铜板扔给他:“给你给你,别打了我认输!”
小乞儿捡起铜板,回头拉住怒目圆睁的半大乞丐,说:“哥哥,钱拿回来了,咱们走吧。”
地上的乞丐半是畏惧半是愤恨地看着他们,那打人的乞丐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后别再给我看到你抢别人的钱,见一次打一次!”地上的乞丐只懂得连连点头:“不敢了我不敢了。”一大一小两乞丐方转身离去。
小乞儿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哥哥,我们去买馒头吃吧?戚家的馒头铺子一文钱一个馒头,还会送一点点咸菜,可好吃了。”
被牵着手的乞丐抬起头,因为刚才不小心脸上被打了一拳,眼眶有点乌黑,小乞儿虽也见得多了他被打,还是心疼地说:“哥哥你疼不疼?”
大乞儿照例不耐烦地摇摇头,暗暗吸了一口气。
正是江陵和大乞儿。
他们两个人那天晚上逃出那间小院子后,在县城城墙脚下偷偷躲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城门一开便赶紧出了城,朝着东方继续仓惶奔逃。
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杀掉,为什么又留下他们俩个没有杀?两人既惊慌恐惧又惴惴不安,猜不透想不通,一路上就十分警惕,唯恐有人尾随,连睡觉都是一人睡一人醒地守着,大乞儿有一日想起来,还把江陵的头发剪成和自己一样短,然后鼓捣得乱七八糟——用的是偷来的剪刀,刀口钝得一塌糊涂。再去偷来一条小破裤子,叫江陵把裙子给撕了。江陵立时便明白大乞儿的用意,一一听话照办:要扮成男孩子。
过得十几天,并没有任何动静,到底是小儿,便渐渐放下心来,两人仍是跟从前一样一边乞讨一边走,爬山、钻洞、露宿……所幸一路走来已是八月,天气炎热,对于乞儿来说,正是好天气——虽然挨饿是常事,挨冻却是不会。所以虽然走了不少弯路,却也到底走近了海边。
这时候的江陵和大乞儿都已经变了模样。大乞儿原先在龙游县城里当乞丐头,虽然也要讨食,却到底在自己地盘上,身上还是有几两肉,这会儿却又黑又瘦,一双眼睛都凹了进去,好在精神极好。
江陵就更不必说了,她岁数小,又娇生惯养长大,这一路下来,缺吃少穿,时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渐渐地习惯了,但本已瘦成个纸片人一般的她却竟然还能更瘦,细细的脖子支楞着个大脑袋,像是随时会被折断,整个人又黑又小,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十分的大,睁圆了几乎占了一张脸的一半,看上去令人觉得可怜又可怖,只有笑起来时仍是弯弯的,还有几分讨喜。
却所幸两人都并没有生病。顺利地到达了这座临海的县城。
这座小县城是最靠近海边最繁华的县城,江陵和大乞儿已经在这儿停留了七八天了,因已靠近海边,吹来的风里时而会带着海水的腥味,两人到处倾听此地人的交谈,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情况,这一路上,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浙江十里不同音,先前倒还好,能听懂些许。谁知走得越远便越是聱牙诘屈,竟是完全听不懂片言只字。
江陵并不气馁,她从小便听父亲说过,海边人说话特别难懂,但是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不能学会听懂。
小儿敏锐又似一张白纸易学习,江陵又是天生聪慧,耐心听、留意学,几日便能大致听懂简单的话语,因此适才那半大乞丐说的话她便听懂了,大乞儿却并未听懂。
刚才这一场架起因是江陵乞讨了一天,得到几个铜板,却被一直盯着他们的一帮当地乞丐抢走了铜板,大乞儿岂肯干休,他从前也是一方乞丐头儿,上位前不知打了多少架,上位后仍然时常需要打架以保住地位,这一路上几乎也就是打过来的,身手可是一直没有落下。当即便冲上去和那带头的半大乞丐打了起来,乞丐打架倒也讲究个规矩,乞丐头在打架,底下的只会瞧着——不是不能群殴,只是乞丐们又不是街头小混混,他们时常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多余的力气去跟人打架,再说谁打赢了谁当乞丐头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要上贡。兴致高的在一旁吆喝几声也就罢了。
此际两人抢回了铜钱,便去买最便宜的馒头来吃,江陵个儿小小的,一般都由她去买,她渐渐能看得出来到哪家买不会被骂被嫌弃,十次有八次都会多拿那么一点回来。
这个县城里的戚家店铺卖各种各样的点心,特别是菜籽油煎的圆馅饼,馅儿有包菜和肉的、虾仁的、咸菜和肉的、豇豆的,特别是纯肉的,肉用少许酱腌上几小时,加上葱花填进软乎乎的面团里,搓圆了压成饼状,放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酱肉的香味、菜籽油的香味散得满街都是。
这个饼,江陵吃过。江陵五岁的时候,江宣去杭城做一笔生意,因江陵五岁过生,江宣便带了娥娘和江陵一起去了杭州,做完生意后三人在杭州玩了几天才回家,就是在杭州游玩时,江宣带江陵去吃过这饼。
到了戚家店铺,买馅饼的人照例排成了队,江陵默默地别过脸,挪到一个角落里,角落里有一个烧火的老妈妈,看见她就笑微微地站起来,江陵把三文钱递给她:“嬷嬷我买三个馒头。”老妈妈点点头,起身去店铺后头拿了馒头递给江陵,还有一个小纸袋子,装的咸菜。
那是四个馒头。江陵摇头:“嬷嬷,我只有三文钱。”
老妈妈微笑:“这是冷馒头,不新鲜了,折价卖。”
不知为什么,江陵忽然想起那个中年妇人,给他们吃肉、讨来旧衣裳、喝蜜水……她的眼眶红了。
乞丐乞讨,讨的是别人的银钱和饭食,实质乞的却是别人的一份善心,江陵记得阿爹这样讲过。那个婶婶,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小小的江陵,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了那个地步,她明明得了别人莫大的善心,而怀抱着要报偿的心才告诉她玛瑙珠子的真假,可是最后,她险些丧了性命,而中年妇人却真的失去了儿子。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想不明白。一路上她时时会想起那个中年妇人,给了她温的蜜水喝,给了她肉沫吃,还有红豆沙包子,那个康少对她很孝顺的样子,可是却死啦。如果没有她去乞讨,如果她去乞讨了但没有说出玛瑙珠子的真假,他们家也就只是损失了十五两银子啊。是她做错了吗?但是她明明是好心啊。她想不明白。
老妈妈看着面前的小小乞丐呆呆的,心生怜悯,把馒头塞进她的怀里:“走吧,东家平日里怜贫惜弱,不在意这些馒头呢。小小娃儿一个儿流落街头,真是可怜见儿的。”
江陵怀抱着馒头转过身,呆了一会儿,又转回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才飞快地跑开。
四个馒头,江陵吃了一个半已是饱了,大乞儿吃了两个半,就着纸袋子里的虾酱咸菜,颇为鲜美。除了来这县城的第二天,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到过馒头了。
两人坐在城墙跟角落,大乞儿说:“咱们明儿还呆在这里吗?”
江陵说:“我想去看大海。”大乞儿点头:“我也是。上次咱们不是说了吗,等会儿卖完海鲜的渔村的人要出城回去,就跟渔村的人一起走呗。”
江陵点点头。
两小儿本是奔着大海而来,却在距离大海如此之近时,克制得住呆在县城里这么多天不去海边、没有看上一眼大海是什么样,其实也着实令人惊讶了。
江陵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乞儿则是觉得江陵有江陵的道理,他反正又不是看不到大海,早几天迟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两人在到了海边十天后,才第一次看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