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虽大,却不深,两人在塘边便被脚下的淤泥阻住了去势,满头满身地滚在了淤泥里,赶紧连爬带呛地从塘水里站了起来,蒙头蒙脑地胡乱伸爪子在脸上抹泥,一边连连咳嗽,一边吐着腥臭的塘泥。

好半晌,江陵一头一身泥水,狼狈地看着对面的乞儿,那乞儿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然而江陵却还是认了出来,这乞儿,正是龙游城里的那个把她推倒在地上的大乞儿。

她又惊又喜又神奇地望着大乞儿,泥浆水从头发上往下淌个不停,一张脸被自己抹成了大花猫,大乞儿却不看她,顾自拔足往塘沿上走,江陵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便跟着走。

两人四脚趴地,爬上了塘沿子,坐着休息一会儿,大乞儿粗声粗气地问她:“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江陵没有说话,他停了一下,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亲戚家可以去。你们江家家大业大,肯定有很多亲戚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们。”他补充了一句:“我陪你去。”

江陵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说:“傅伯伯……”

他立刻打断她:“你不会是傻的吧?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在贼人手里?就是他给你下了药,然后把你送给他的。”

江陵小小的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只是,她自小被人当作心肝宝贝,长辈们都疼爱她,傅伯伯和父亲相交甚深,她的记忆里全是傅伯伯对她的偏疼。她不肯相信那么疼爱她的傅伯伯会亲手送她去死。

此际被一言戳破,她只觉得整颗心直往下沉,极为难过,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出这种难过,看上去茫然更甚,污秽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失却了焦点似地,大乞儿忽有些不忍,说:“大概也不能怪他,贼人说了,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家就会像你家一样的。”

江陵低下了头,轻声说:“那贼人被水冲走了,会死吗?”

大乞儿摇摇头:“河水看上去急,却不深,淹不死他的,他功夫好着呢。”

江陵呆了片刻,说:“那他会回去继续找我,亲戚家不能去。”

大乞儿一时哑然:“说得对呀,那怎么办?”

两小儿坐在塘沿上相对茫然。

此际正值午后,坐在塘沿上可以看到由近到远俱是阡陌纵横,一方一方的稻田已有垂穗,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纵横的田埂上错错落落地种着些矮树杨柳,边角上种满了各种植物菜蔬,隔一段便有大小不一的一汪汪池塘泛着水光,有小溪绕来绕去地流淌,舒缓的山坡处有不少房子聚在一处,想是村落。

坐了半晌,下午的阳光很是毒辣,大乞儿先受不住,跳起来说:“走吧,别坐这里了。”他拉了江陵的手跑到树荫下,张目望了望,松开她的手独自跑开。

江陵张着手呆愣愣地站在树荫底下,看到他的身影一下子不见了,因是午后,四周围也是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影,一时彷徨无措,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办?她又是一个人了,她这么危险,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他已经救了她了,现在走了也,也是应该的。

江陵这么告诉自己,她慢慢镇静下来,想,她不能回去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抬头看着太阳,慢慢记忆,早上的马车右边是太阳,阿爹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现在是下午了,太阳是往西边走的。江陵让自己的右手伸向太阳的反方向,然后往后转,这么走,是回家。

不能回去,那么就应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阿爹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海边,他们家的珠宝都是海边来的。

江陵用力地点点头,她要去海边。

她抬起脚正要走,听到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大乞儿的声音:“喂,你去哪儿?来吃桑枣。”

江陵飞快地转回身,看到大乞儿晒得干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捧在手里,里面装了一大捧紫黑色的桑枣,虽然那件衣服浸透了塘泥和各种不知名脏物,脏极了,可是江陵觉得特别干净,她一双眼亮闪闪地望着大乞儿,大乞儿却没空抬头看她,低下头把装了桑枣的衣服往地上一放:“快吃,这个很甜。”自己先坐到地上,拿了两个直接塞到嘴里,紫色的桑枣汁马上就从他嘴角溢了出来,他哈哈地笑起来。

江陵也忍不住笑起来,从衣服上拿起桑枣便吃,桑枣很甜,汁水丰盈,总是忍不住会从嘴角溢出来。她以前吃过桑枣,每逢桑枣出来的时候,阿爹总会让人买一篓子全家分着吃,但是她却从来没觉得会这么好吃,一个一个地和大乞儿抢着比谁吃得快,大乞儿边吃还不忘了边得意地说:“好吃吧?甜吧?吃完了我再去摘。”江陵不停地点头,根本空不出嘴来说话。

大乞儿连摘了两大捧,两人总算吃饱了,大乞儿满足地抱着肚子躺在地上:“还是乡下好,等晚上咱们还可以去偷偷去摘毛豆用火烤了吃,可香了!”

江陵问:“偷?会被人抓的啊?”

大乞儿狡猾地笑:“每家偷一点点,他们发现不了。”他拉了江陵起来:“走吧,我刚才去摘桑枣时看到那边有个破房子,今晚咱们先住那里,不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占着,我们得早点去占地盘。”

江陵吃饱了也就有力气了,不用他使力拉便跟得上他,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那要是有人呢?”大乞儿瞪了她一眼:“净说扫兴的。”江陵乖乖地“哦”了一声,想了想,狗腿地说:“一定不会有人的。”

破房子不远,两人走了不远便看到了,在江陵眼里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房子的模样:在一个小坡脚下,竖着十几根柱子,大约只有一半有墙壁,再有一半盖着顶,敞着大半面墙。大乞儿先奔进去看了看,十分满意的样子:“哈,这里真好。”

江陵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她听大乞儿的话乖乖坐在地上,靠着墙,晒着太阳。

太阳已经西斜了,晒在身上温度刚刚好,很舒服,她今天凌晨醒来便惦记着有人救自己,然后捋细链子、看他们打仗、奔逃、掉池塘,实在是累得很,只不过始终精神高度紧张想不到累,这会儿松下一根弦便觉得眼皮子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大乞儿也累极了,往地下一躺便合上眼呼呼大睡。

江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家还在,阿爹笑吟吟地对她说:“淘气囡囡,上哪里玩得一身泥呀?”江陵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跟阿爹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要讲什么,着急得不得了,阿爹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哄她说:“慢慢讲,别着急。囡囡忘了阿爹说的,遇到什么事,都别着急,慢慢想,阿爹的囡囡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阿爹的声音又温和又安稳,江陵点点头,却仍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要讲,却知道这事情特别重要,可千万不要忘了告诉阿爹啊。这时太太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囡囡玩回来了呀,开饭吧,今儿有囡囡爱吃的醋鲜虾,太太给囡囡剥一盘子吃好不好呀?”

江陵马上咽了下口水,连连点头:“太太不许说话不算话!”

太太笑起来,弯腰牵了她手往饭厅走,一桌子菜已经摆满了,三鲜汤、蒸鲜鱼、羊肉水晶角儿、蒸瓜茄、凉拌三丝、糟鹅胗掌、醋鲜虾、笋鸡脯、烹火腿……

江陵高兴地说:“太太今儿菜好多呀,是什么日子呀?”

太太似为江陵的小儿嘴里说出大人口角而忍俊不住:“因为咱们囡囡饿了呀!”

江陵翻身而起,摸着咕噜噜作响的肚子,饿醒过来。

刚睡醒的迷糊之后,她发现身旁的大乞儿又不见了。但是这次她才慌张了一下下,抬头看到青黑色的天和明亮的圆月,心想,他要是想走,才不用不着现在走,白天就走了。她有点冷,五月的天到了凌晨还是凉的,而且她饿,就越发冷了。江陵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丰盛的饭桌,遗憾地想,怎么没吃就醒了呢?刚才应该不说话快点吃才对呀。

圆月悄悄地东移了一小格,大乞儿就回来了,还是抱着脱下的衣裳鼓鼓囊囊,抖到地上,全是毛豆荚,他笑嘻嘻地说:“全是嫩豆荚,我去点火。”

江陵这才发现墙外边朝着小坡方向堆了一小堆树枝,大乞儿把豆荚平放在地上,铺一层薄薄的土,再把树枝架在土上,三下两下就烧起了火,火光带来了暖意,江陵不由靠近了火堆,舒服得眯起眼。

两刻钟后,大乞儿熄了火,淘出已灰黑的豆荚,烫手得很,吡牙咧嘴地一边扔一边剥,吃到嘴里的毛豆又香又嫩,有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咸味,江陵惊叹地睁大了眼睛:“真好吃!”大乞儿毫不客气地嘲笑她:“那是你饿了!”

可是想了一想他又说:“不过当然好吃得很!”

两人边剥边吃,灰黑色的毛豆壳沾得满手满脸,吃得多了,渴起来,两人记得不远处是小溪,又一起跑过去喝水,大乞儿不许江陵喝太多水:“会胀肚子。”

真饱啊,江陵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月光下看到大乞儿满嘴边都是黑胡胡的,脸上也是东一道西一道,跟花猫儿似的,忍不住“格格格”笑起来,大乞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却一下子也大笑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笑得开心极了。

笑完了,大乞儿用溪水胡乱擦洗了一下脸,又躺在溪旁的草上,说等天亮。江陵学着他洗了洗脸,也躺在草上。

因为睡饱了,也没什么睡意,两人都沉默着。江陵看着天空上的星星,因为月亮太圆太亮,星星只看得清寥寥几颗,她忽然想起来,问大乞儿:“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大乞儿没回答,江陵自己接上去说:“我叫江陵,我阿爹阿娘叫我囡囡,爷奶有时叫我陵姐儿……”声音渐渐低下去。

大乞儿忽然有点不耐烦,说:“我没有名字。”

江陵擦去眼角一抹泪,抿了抿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哭,然后说:“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大乞儿说:“叫什么哥哥?你是江家大小姐,叫一个小乞丐哥哥,丢不丢人?”

江陵坐起来,认真地说:“不丢人啊,我阿爹说,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的,谁会愿意当乞丐呢,肯定是没有办法,特别是小孩子。而且你那么厉害地救了我,还找了那么多吃的给我吃,我叫你哥哥是应该的。”

大乞儿说:“那我不乐意让你叫呢?”

江陵被噎住,想了想,固执地说:“我就在心里面叫。”

大乞儿没再理她,江陵也没再说话,躺下来,定定地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看着它一点点地往东边移过去。上次看到圆圆的月亮的时候,江陵还依偎在阿爹的怀里吃着饼,阿娘说饼吃多了伤牙,阿爹就说那咱们就少吃,可还是要吃的。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可是她用力眨了眨眼,在心里说:阿爹,我今天吃的是烤毛豆呢,特别特别特别好吃,和饼一样好吃!你一定没有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