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黑衣人醒来的时候江陵也立刻便醒了,他仍是收了江陵手腕上的细链子,拉了她去大堂吃早食。此时天尚半黑,大堂里却已经有不少人了,毕竟暮春天热,早点出发也多少凉爽些。

一大碗粥、一碟肉包子、一碟葱花馒头,黑衣人顾自捧了碗粥一边喝一边吃包子,江陵见自己面前并没有粥,反松了口气,拿了肉包子便吃,才吃了一个黑衣人便吃了三个包子四个葱花馒头了,一大碗粥更是喝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将剩下的包子和葱花馒头打包,拎了江陵便走,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前等着,上了车,江陵又被扣住,马车便辚辚地离开了客栈,然后出了镇子,往北面的官道上走去。

早起天气的确凉爽,马车前驰时带动晨风,虽然坐得很是颠簸,也比昨天白天舒服多了。

只是才走了两刻钟,黑衣人便眉头一皱,叫马车夫停车,自己飞快地掠下车去。

浙江多草木葱茏,此际暮春,官道两旁栽得整齐的树木绿叶已经如荫,树木之间和官道之后无人料理更是草木疯长,连农人走出来的小路也遮得严严实实,江陵不知发生何事,犹豫片刻揭开车帘,不见黑衣人身影,只见官道上三两的车行人走,并无异常。

再过得片刻,黑衣人方回来,江陵鼻子灵敏,嗅得一丝淡淡的臭味,心中忽地明白过来,脸上涨得通红。黑衣人见状也不以为异,他经年行走在外,这等小节根本早就顾不得了,偶尔闹个内急又能是什么大事。

马车继续前行,谁知一刻钟不到,黑衣人又是眉头一皱,命停了马车去了道旁。接下去每隔一刻钟便需得停车如厕,如是者三,任谁也知道这不是偶尔内急了。

黑衣人前几次内急还以为是吃了不洁净的食物寻常拉肚子,直到五六次后腹泻如水且越来越痛,越来越频繁,腿脚也越来越软,方明白过来是着了道了。当下惊怒交加,他如今的身份,谁敢这般捉弄于他?也怪不得他前几次出恭都还以为是寻常吃坏了肚子!

但此时明白过来也已是晚了,只能抱着肚子加快步子往道旁走,一边对马车夫喝道:“把马车拉进来!”现在他宁可在马车旁出恭也万不能让马车离了视线了。

马车夫唯唯诺诺地把马车沿着官道旁的小道往草木深处拉,官道车马辚辚,行人望过来,见有人领路,就也无人多去关注。

黑衣人顾及体面,不肯在离官道过近的地方出恭,难免就走得远了些,马车便也离得官道远了,江陵清晰地听到了黑衣人腹如雷鸣的出恭声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痛快,忽的想到那个小纸片,心中恍然,果然是有人来救她了吗?人呢?

黑衣人已拉了不下十次,虽然健壮也已抵受不住,腿脚软如面条,可恨又坐不得车坐不得地上,只怕下一刻又要拉出来,心中已将下药的人杀了几千次,现下却是无可奈何。

江陵深知这真是良机,她拼命地捋精钢细链子圈,直把左手关节处都磨出了血来,却仍然未能脱困,她便去摇那马车柱子,马车柱子何等结实,哪里能让她摇动,倒是马车夫惊惶地叫:“我的车!我的车!别弄坏了我的车!”

江陵再不肯放弃,拼着要把手给断了也要脱出来,咬牙低头,却见面前一片阴影,抬头看到黑衣人已经走到车厢前,正阴森森地看着她:“想逃?你是怎么给我下的药?早上的粥?你大胆……”他伸出一只手去拿江陵的脖子,江陵在他面前便如小鸡崽般毫无反抗能力,一下子就被他巨大的手掌掐住细嫩的脖子,顿时喘不上气来,双手无力地拉着他的手,双脚不断地蹬着,双眼惊恐。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腹响和恶臭,黑衣人的手僵在当地,江陵手脚并用地大力踢蹬,竟然脱出了他的手掌,接下去便是黑衣人被一股大力往旁一推,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快逃!”

江陵心想我也想逃啊!那少年见江陵一动不动,以为是被吓到了,跳进车厢去拉她:“蠢货,还不逃!”拉到一半细链子绷紧了拉不动,他回头一看,傻住了。

然后就看到黑衣人从车旁站了起来,阴恻恻地看着他们:“原来是你这个臭乞丐!”这少年破衣烂衫,头发蓬乱,脸上身上皆是灰扑扑的脏污,不正是昨日大堂乱跑的乞儿又是哪个?

那乞儿见机极快,立刻松手跳出车厢,转头便跑,黑衣人随后便追,追了十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住了脚,回头看着马车,嘿嘿冷笑。

可惜没冷笑上几声,一阵催枯拉朽式的劈里啪啦,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法见人了,竟来不及,拉得满裤子都是……

那乞儿见状也不再逃,但也不靠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等着他。

等他拉得脱了力。

黑衣人心下发冷,马车是临时租的,马车夫也是租车行的,这趟行事极为机密,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能办妥,谁知道竟阴沟里翻船,这会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事未办妥,上头……

他心思急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呼救么?怕是官道上的人没有一人会来救助,就算来了,怎么解释车上绑了个人?若是江陵把什么都嚷嚷出去,那可真的是坏了大事了!由着这乞儿等着么?这荒山野外,只能等着自己拉脱了力吧。

他正在踌躇,时间可不等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弯下了腰,此际那乞儿似一颗炮弹冲了过来,直直撞上了他,直把他撞倒在地上,他正腹痛如绞,被这一撞全身脱力,半晌回不过神来,那乞儿却早已动作敏捷地在他身上搜摸起来。

他立时反应过来,用力掀那乞儿,烂船尚有三斤钉,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是平日里打斗惯了的,虽是拉得脱了力,却也不是一个未长成的、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乞儿可比的,两下便把乞儿掀了开来,且在乞儿身上补了一掌一肘,也不知伤着了哪里,乞儿躺在地上重重喘气。

黑衣人扶着腰,正要补上一脚,乞儿却一骨碌翻身起来,并不泄气,咬牙咧嘴又扑了上来,两下里便缠在一起打斗了起来。黑衣人成年体壮平素练武,虽因频繁拉稀失了一大半力气,技巧却还在;乞儿年少力小,却因惯常耍狠斗殴很是狡猾善打,这下发起狠来浑不要命般专打他腰肋一处,竟也有些许还手之力。

这一场打斗极是惊险,乞儿几次被黑衣人打在头脸上,膝盖顶到他肚子上,飞出去两米多远,奈何他悍不畏死,歇得一歇,又涌身扑过来,手上随手摸到什么便往黑衣人身上招呼,有一次手中尖石几乎戳中黑衣人的眼睛,自眼角长长地划了一道口子出去。

江陵捋不下链子急得要哭,一边还要看着战场,心中又急又慌又是担心。

扭打了半刻钟,少年乞儿毕竟体格差上许多,被黑衣人使巧力打得脸青鼻肿血呼拉喳,最后两拳打在肚子上,大痛,嘴角亦渗出血来,渐渐不敌。

江陵看在眼中,正焦急间,乞儿纵身而起,挣脱了黑衣人,飞快地跑过来,劈头将一坨东西扔在江陵脚下,尖声道:“钥匙!”

转身又朝黑衣人扑了过去,此时黑衣人正已起身追来,不料他竟会回身又扑过来,一时不查,又被撞了个倒地葫芦,这下黑衣人气狠了,竟被逼出余力来,乞儿怪声痛叫,手臂竟被打脱了臼,他一个翻滚,未脱臼的手中抓了地上一块石头便扔了过去,天幸准头刚好,正中黑衣人的脑后,黑衣人本已经拉得头晕脑涨,全凭一口恶气撑着,这一块石头打中,头脑立时嗡了一下,整个人都呆了片刻。

乞儿甚是强悍,趁这功夫用未脱臼的手托住脱臼的手臂,用力一板一拧,竟自行复位了手臂。

此际江陵已经慌乱地从那一坨东西中找到了一枚钥匙,打开了手上的细链子,跳下马车。

马车夫早已吓得懵了,一径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不敢动弹半毫。

江陵跑过去拉住乞儿,叫:“快跑!”

乞儿一怔,反手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跑了起来。不敢往官道上跑,两人往草木当中的小道钻去。

黑衣人懵了半晌,反应过来,顾不得浑身污秽,又急又怒地追了上来。

只见到处是杂草灌木树木的山坡野道上,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在前面拼了命地跑,后面一个额血脸血长流、青了一只眼、满身臭气的黑衣人在追,那黑衣人一边追一边还不断地扑扑扑拉着肚子,脸上的神情却如杀神降世,誓要将这两小孩碎尸万段才能雪此耻辱。

乞儿和江陵两人跑过一段河堤时,乞儿忽然站住了脚,拉了江陵躲到河堤一侧的灌木丛后,片刻后黑衣人追到,狭长的河堤上黑衣人虽然已经跑得不快,却仍然一步一步地追着,乞儿等他离灌木丛四五步远时,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松开江陵的手,一头撞了出去。

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乞丐竟会在这儿等着他,若是他没有被下药没有拉上十几趟肚子没有被石头打中后脑,便是三四个乞儿也沾不上他的身,然而合该他时运不济,乞儿这三次撞他都太过出奇不意地撞了个正着,而且第三撞更把毫无准备的他撞下了河堤。他失声大叫,整个人掉进了水流湍急的大河里。

因是暮春时分,雨水充足,正是河水大涨之际,大河滔滔向东北而去,黑衣人掉下了大河之后,几个起伏,已经被冲了下去,不见踪影。

然而乞儿并不放心,回身拉了江陵的手继续奔逃。两人沿着野道足足跑了两个时辰,不知跑到了哪里,才停了下来。

江陵早已腿软,见乞儿停了下来,却控制不住腿脚,扑到了乞儿身上,两人都站立不稳,恰好跟前是个极长的草坡,便一起骨碌碌地滚下了草坡,草坡的底下却又正好是个大水塘子,两人扑嗵扑嗵掉进了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