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马车垂着帘子,正对着她的脸的一侧有一扇窗,也垂着布帘子,随着马车走动一晃一晃,晃进来半明半暗的光线。江陵不知道怎么回事,懵了片刻,躺着转了个身,想伸手,却发现伸不直手,有东西在左手腕上扣住了她。

她朦胧间下意思伸出右手摸向左手腕,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链子,她一呆,又伸了伸左手,链子便绷紧了,左手僵在那里动不了了,再加上马车不停地晃动着走,她漫漫地想着这是在哪呢?做梦了吗?

梦!她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左手手腕勒得生痛,她顺着链子摸过去,发现链子的另一头扣在马车里侧架子上。江陵呆了片刻,整个人站了起来,脑袋猛然撞上车顶,啪一声又坐倒,却险些与车厢里另一个人撞上,那人十分迅捷地伸手按住她,江陵立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江陵的脑袋被撞得发痛发晕,过半晌才借着马车窗外的光看清那人,那人也看着她,冰冷的双眼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全身上下,狭长的脸上鼻如钩眉如帚,毫无表情。江陵不由打了个冷战,嚅嚅地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一言未毕,她看到了那人的一身黑衣,那一瞬间,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她。

大火中的黑衣人。

一刀砍去了喜叶脑袋的黑衣人。

烧死了她的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太太还有小弟弟的黑衣人。

……

江陵的恐惧如同实质,她浑身发抖,越抖越厉害。

为什么黑衣人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在黑衣人手里,他为什么要带着她坐马车,是要去哪里?

她明明……江陵想起来了,她明明刚刚在福满楼吃了晚饭睡觉,她明明和傅小哥哥重聚了,她明明是在福满楼傅伯伯的庇护下了,她明明……逃出来了……

黑衣人见她忽然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不问了,却害怕到发抖,倒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说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江陵忍不住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想挪到远离黑衣人的车厢角落,却被左手绷紧的链子阻止,犹如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掉落在猎人面前,想躲无处躲,想逃没法逃,只能瑟瑟发抖地缩着身子。

黑衣人无趣地看着她,喝止:“不许出声、不许哭、不许动,不然割了你的舌头!”他嫌弃地拎起江陵,扔到一旁,自顾闭目休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前驶着,江陵缩在一角,看着黑衣人的衣摆,小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恐惧深入心底,未知的前路、和凶手同车的强烈不安让她的注意力非常涣散,她一时紧紧盯着黑衣人,一时又因害怕而闭上眼睛,一时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链子瑟瑟发抖,张皇失措。

她被抓住了,她要死了吗?她终于也要死了吗?江陵茫茫然地想,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全都死了,她一个人……一个人活着干什么呢?没有了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再也没有人疼她爱她照顾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没有人告诉过她的。死了就死了吧,祖母说过,人死了就能再在一起啦,那她不是就能再见到阿爹阿娘了?就能再见到太太了?那……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啦。

江陵抬起头,是啊,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整个人趴在角落里,不去看黑衣人,眼前的一片黑暗中竟慢慢定下神来,马车辚辚地走着,车外有零星的人语声、牛车声、马车声,江陵随父出行过,虽不知是哪条路,却也知道定然是官道。贼人胆子这般大,竟然掳了她慢慢地走官道吗?她心头一片糊涂,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糊涂也好、明白也好,江陵只能乖乖地呆在马车上,等待不知道会是什么的命运。

日头渐渐高升,已是春末,马车里很快便开始有了燥意,黑衣人似乎很是不耐,抬眼重重吁了口气,又看了江陵一眼,扬声道:“到前头路边客店歇一歇。”车夫忠厚的声音应了声是。过得片刻,马车周围多了些杂乱的人声,然后停了下来。

江陵感觉到黑衣人出了马车,车里那股逼人的压迫感和毒蛇般的冰冷就好像少了很多,她慢慢地、偷偷地抬起了头,马车的帘子仍在晃动,从晃动的帘子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阳光,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真是个逃跑的好时机。江陵起身慢慢往外爬,才爬没多远,被手腕上的细链子勒得一紧,她一怔,竟然忘了这个,伸手去掰,那细链子似是精钢所铸,她细嫩的手指头哪里掰得动,只是链子比较大,幼童的手腕细,她灵机一动便使劲往下捋,竟也捋到了大拇指根部,只是卡到此就再捋不下去。

江陵转而去看链子的另一头,另一头是个锁扣,牢牢锁在马车的大架子那里,断然没法子解开。

江陵心中又慌又乱,急得几乎要哭,却听得外面黑衣人的声音冷硬地说:“把马车拉到树荫底下去遮一遮。”马车随即被移到树荫底下,被链子折腾得满头大汗的江陵感受到一丝凉意,路边客店的主人笑道:“正该如此,回头客人上车就凉爽了。”

这一歇便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上车时颇是不耐,自言自语道:“这贼江南,又湿又热,真不是人呆的。”

江陵早在他掀马车帘子时便缩回了车厢里侧,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烦燥地重重一伸腿,靠着车厢壁坐着打起盹来。

一路无话,江南的暮春是这样的,中午虽热,等太阳西斜了便开始凉爽下来,大约是贪其凉爽,黑衣人并未在路过的金华县停留,反继续往前走了一个时辰,到得邻近一个镇子才停了下来。

这次江陵终于从车上下来了,手上的链子自然被取了下来,左腕却被黑衣人紧紧捏着。镇子并不算大,人却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再加上天上月光明亮,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不少人说说笑笑地走动着。凉风吹拂,草木花香四溢,黑衣人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镇子虽小,客栈却不小,江陵不知为何,黑衣人却明白,这是一条商道,不仅是浙闽商人更是江沪商人惯走的商道,小镇位于商道上,客栈主要招待的自然多是往来商人,商贾多金,行商途中能得舒适便尽其舒适,当然就建得大了,这也是黑衣人少少觉得满意的一点。

江陵被他捏着手腕,半个身子都麻了,只得乖乖地跟着进了客栈,听得黑衣人吩咐马车夫自去用饭,客栈小二早就机伶地赶了马车去后院喂马吃草了。

江陵和黑衣人坐在大堂角落里吃晚饭。一盘油泡塞肉,一盘炒鲜蔬,一盘爆鳝筒,一盘滑炒腰花,一盘糟鲥鱼,竟是个懂吃的。江陵不由抬眼看了看黑衣人,黑衣人松开了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径自吃起饭菜来,吃着菜脸上神情原是舒展的,却又望着隔壁桌上的酒菜,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垂涎的神情来,转头看到江陵,神情转为不耐,似是她阻碍了他大口吃酒的乐趣,只恨不得扔了她出去。

江陵心想当谁乐意啊?低下头拼命挖饭吃,趁黑衣人不注意的当儿夹几筷子菜,中午停在路边客店时黑衣人是吃了午食才上车的,她却没吃,到得晚上实在饿不过了,也不管前途是生是死,先吃了再说吧。

吃完了饭,黑衣人便又捏着江陵的手往楼上客房走,走到一半大堂里小小一阵乱,有人骂道:“店家,店家,小二,小二,怎么的你们客栈还放乞儿进来啊?这脏的还叫人怎么吃啊,快赶出去!”

客栈小二急急赶过来,那乞儿却甚是灵活,穿来穿去,腿脚极是灵便,一路跑一路躲着小二一路看到桌上有馒头包子的便摸了往怀里塞,吃酒吃饭的客人嫌他太脏不肯碰他,整个大堂就都被他跑了个遍,最后越过江陵和黑衣人身前时一个踉跄,撞倒了江陵,幸亏江陵被黑衣人紧紧拽着并未倒地,小二骂骂咧咧地追过来,他动作倒快,飞快地起身跑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小二捉不住乞儿,又气又恼,少不得向客人赔不是,补上被摸走弄脏的菜和包子,好在商人们虽有钱却地位低下,并没有什么人纠缠不放,也就平了风波。

倒是有客商笑道:“这家客栈老板甚是厚道,有剩下的饭食都会放在外间让乞儿取食,这是最近生意略差,他们饿着了吧?”另有一人却冷哼:“世人往往贪心不足蛇吞象,焉知不是嫌下剩的饭食不够好?”

黑衣人拉着江陵进了客房,又用细链子拴住了江陵,另一端锁在床柱上,把江陵扔在了床前榻上:“睡罢!”自己上了床,也闭眼睡去。

江陵悄悄侧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右手掌心里一张小纸片画着一碗粥,粥碗上打了个叉。她看了又看,将小纸片放进嘴里吃掉,心中想,这是什么意思?粥碗上打了个叉,是叫她不要吃粥吗?是……明天早上不要吃粥吗?

江陵并没有看清楚那乞儿长的什么样子,他撞倒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右手里多了点什么。为什么不要吃粥呢?江陵睁大了眼睛,因为粥里会有什么东西?她不禁兴奋地翻了个身。

是有人要来救她了吧?江陵想,死了也挺好的,可以和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又不想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