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福满楼外几十米远处她便被拦住了,全是人,全城的人好像都来了。有看热闹的、有帮闲的、有卖小食的、有小厮丫头来来去去,而她和那群小乞儿都被挡在最外面,但并没像平常时候一样被赶走,反有几个老仆在一边安抚:别急,等会小公子会出来送东西给你们。
便有人笑说:“每年此日是傅小公子福日,他们都知道着呢,有好吃的,有赏钱,准时到点,赶也赶不走的!”
江陵茫然地看着他们,又望着不远处的福满楼,身边不知被哪个小乞儿扯了一下,嫌弃地说她:“你干什么挤来挤去的,你还能挤前面去啊?”另一个乞儿则对她低声喝道:“挤什么!懂点规矩。”她回过头,那乞儿目露冷光,毫不客气地瞪着她,她想起来,是那个把她推倒在地上的大乞儿,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却又听旁边有看客羡慕地说:“傅家越发富贵了,一个小哥儿生辰,县尊都来了。”
有人反驳:“那还不就是一个借口,傅家纸都卖进皇家了,你管他小儿生辰还是老太太生辰,本来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捧场凑热闹哪!”
又有人叹息道:“从前江家与傅家也算交好,现时江家满门皆亡,傅家却大开筵席,这……这未免有些太过了。”
也有其他人好奇:“对啊,怎么会如此?这傅家也算乐善好施人家,看着不像如此无义啊。”
有人解释:“傅家小哥儿生辰有异,不得不如此罢了,江家出事也不关傅家的事啊,我表哥不是在傅家当差吗,听得他讲傅家小哥儿哭着不愿意摆席庆生,只不过有人劝他就当为江家祈福,才肯了。”
那人便说:“我说嘛,傅家可是好人家,年年捐款做善事,朝廷都有表彰的。”
阴影暗处不知有谁连声冷笑,却不出声,说话的人有些恼,伸头张望:“我说得不对吗?有什么话便说,阴阳怪气的什么劲儿。”
江陵本已退后几步,听得这话,慢慢停住了脚。
福满楼的后楼一个小厅里,傅氏掌家长子、现任家主傅平满额是汗,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县尊大人正严厉地俯视着他:“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好你便是全族覆灭,我也难免受你连累。你好自为之。”
傅平嘴唇剧烈颤抖,县尊似有所不忍,叹了口气,安慰他:“这也是机率极小的事,你不必……”他摇摇头,推开门离开。
傅平慢慢站起来,深吸几口气平息心中的恐惧愤恨,擦了汗,整整衣衫,也跟着走了出来,往前楼走去。
前楼灯火辉煌,上下三层全摆满了席面,笑谈声不断,本城的贵客、邻城赶来的贵客都已经入座。自幼子傅笙出生以来,年年今日都是如此,本是庆生,慢慢已成为大商云集的聚会。只剩下了布施仍显出初衷。
楼前亦是人群济济,小乞儿们一个个虽污秽却站得整齐,傅平的幼子、八岁的傅笙在席间敬完酒后,便一直站在门内,泪水含在眼中,仍不愿出去。
傅平用力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会有事,他快步走到傅笙面前,蹲下身,和声道:“笙哥儿,阿爹同你说过,布施小乞儿原本是为了给你自己祈福,如今你不愿,阿爹明白你是因为心里难过,阿爹心里也极是难过,可是,你可以当成这是为陵姐儿祈福,让陵姐儿好好往生,早登极乐,可好?”
傅笙年方八岁,在同龄人中身形显得颀长,面容清秀端正,因是家中幼子,父母兄姐都极宠容,尤其是祖母,视之如珠如宝,因此脸上仍带着浓浓稚气,可是连日来他心中极是悲伤难过,竟连稚气也消失了不少,他看着父亲温和而哀伤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
福满楼的前门洞开,如往常一般,傅家小公子生辰布施开始了。
两个仆人抬着大筐跟着傅笙身后,傅笙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亲手把一小串铜钱和一蒲包饭和烧鸡递给小乞儿们,然而今年额外多了两个大包子,他一遍一遍地固执地说着,递一个蒲包便说一遍:你记着是为江陵祈福,你们记得要为江陵祈福,你们吃了这些就是为江陵祈福……
小乞儿们似是也想到了日前的江家大火,那个江家的陵姐儿也是经常会出来玩耍的,江家老爷也经常会送些吃食给他们的。那样漂亮的小姑娘,那样善心的老爷,都被那场大火烧没了啊。
这场布施竟不似往年那般欢呼雀跃,小乞儿们有的说着谢谢,有的什么也不懂,却都安安静静地接过蒲包,安安静静地让开空道,让傅笙接着轮下去。
江陵被身后的人群推到了前面,她看着傅笙低着头对她前面一个乞儿认认真真地说:你要记着今天是为江陵祈福。因为说得多了,嗓子已经有些哑,他把铜钱和吃食递给那个乞儿,然后走到了她的面前。
江陵呆呆地看着他,自看到他从前门走出来时,她的期待,然后听到他一个一个地说:要为江陵祈福。
这些天来的绝望害怕伤心难过,突然全都涌了上来,她想扑上去放声大哭,傅家小哥哥,我是江陵,我还没死呢,我还活着呢,你别难过。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仿佛被魇住了一样,伸出了手,接住了傅笙递来的铜钱和蒲包,想说话,却哽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傅笙却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小乞丐一直在发抖?天气不冷啊,难道是生病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一个很脏很脏的小女孩,她定定地看着他,满眼是泪。
傅笙有些困惑,却安抚地朝她笑了笑,继续往后走。然而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他皱了皱眉,眼中忽然迸发出光芒,似是想拔足,又强行忍了下来,对身边其中一个仆人说:“那个小女孩生病了,她一直在发抖,你让人把她带进后院,找大夫给她看看。”声音不高不低,引得旁观者赞叹:傅家小哥真是小善人啊。
傅笙往后退了几步,低声对江陵说:“别害怕,我叫大夫给你看看,你跟着仆人进院子里去。”江陵张了张嘴,眼泪流了下来。傅笙也红了眼眶,却用力忍住,往前继续分发。
所幸江陵来得晚,排在后面,剩下的乞儿不多,傅笙匆匆分发完毕,快步往福满楼后院走。
城里最好的大夫与傅家交好,早已在席中落座,一个小乞儿自然不会去请他来看,仆人去请了普通的大夫,那大夫看到江陵未免嫌弃,只看在傅家面子上随意诊了诊脉,说着了些许寒气,留了药方便离去了。
傅笙听闻也不在意,一头冲进客房中,拉住江陵的手又惊又喜:“陵姐儿,你是陵姐儿对不对?你没死,你没被烧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江陵呆呆地看着他,傅笙又匆匆出去,片刻后回来,手上一块温热的帕子蒙上江陵的脸,他想擦净江陵的脸,却因从来没帮人擦过脸,又怕用力会弄痛江陵,笨手笨脚地怎么也擦不干净,但是江陵那熟悉的眉眼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了。
傅笙好生开心,他围着江陵转了几圈,欲待说话,却又红了眼:“陵姐儿,你这些天……你阿爹阿娘他们……”他期待地看着她:“他们也逃出来了对吗?”
江陵的眼泪迅速聚集到眼眶里,她想放声大哭,却还是硬硬地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不住地流,她的眼眶原来早已干涩,此时流出眼泪,眼眶极是涩痛。
傅笙手足无措:“陵姐儿别哭,陵姐儿你哭吧,你哭吧,你别怕,以后就住在我家,我爹娘阿爷阿嬷都很喜欢你的,你知道的,别害怕。”他拍拍江陵的肩膀,又拍拍江陵的背,笨拙地安慰她:“陵姐儿,有我呢,我会照顾你的。真的,我会照顾你的。”
他不知如何安慰,仓促中学着父母安慰自己时候的样子,朝江陵伸出双手。
江陵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伸出的手,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流泪,哭到打嗝,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傅笙似乎感受到她的痛苦,不再说话,泪水也流了出来。
客房里两个小小人儿抱在一起,无声痛哭。
客房外,是闻讯从宴席中赶来的傅平。他僵立着,脸色败坏。
他想进去,却硬生生止住脚步,一扇门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那里面是两小儿悲伤却欢喜期待,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冻住了傅平。他站了很久,一直在思索,却苦于思索不出什么,脸色越来越坏。然后他听到江陵打着嗝的声音:“傅家,小哥哥,我,我要见,县尊。”他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傅平推门进来,两个小孩儿齐齐抬起头来。他看到江陵脸上忽然出现的惧色,看到她瑟缩了一下,待得看清是他,才好了些,傅笙见他出现却是一脸喜色,拉着江陵跑过来:“阿爹阿爹,你看这是谁,陵姐儿!我刚才布施的时候看到的,我一眼就认出陵姐儿了!陵姐儿真的没死!”
江陵被拉到他近前,怯怯地唤了声:“傅伯伯。”
傅平低头看着她,不由心酸,江陵是江宣的掌上明珠,江宣是城里、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珠宝商,且因家世的原因隐隐凌然于众人,是以江陵一向活泼胆大,她唤他,也一向是清清脆脆、大声坦然,从不见她像现在这样,脏污一身声气胆怯。然而……
他禁不住转过脸,后悔走进来,这是陵姐儿,这是江宣的心肝宝贝,她没有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样的大火,只有她逃了出来。
傅平的衣襟下摆被江陵拉住,他停住欲走的脚,实在不忍心,蹲下来温声问:“陵姐儿有事?”
江陵看着傅平的眼睛,眼中除了哀伤焦急就全是信赖:“伯伯,我要见县尊,你带我去见县尊,我们家的火是坏人放的,他们还杀……”一语未了,傅平捂住她的嘴,颤抖的手几乎一起捂住了江陵的鼻子,他惊恐地说:“陵姐儿不许胡说,不不,陵姐儿你不能说……”
大滴大滴的汗从傅平的额头一下子冒出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努力平静下来,看着江陵的目光,垂下眼,想了半天,脑子仍然一片混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江陵被他捂得紧了有些透不过气,用力推他的手掌,傅笙也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唤他:“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傅平恍过神来松开手,却仍然盯着江陵的嘴巴,江陵不禁瑟缩地退后几步,不再出声。傅平又想了想,才慢慢组织起语言,说:“陵姐儿,县尊现下正在酒楼饮酒,此时找他不妥,明日,待明日,傅伯伯带陵姐儿去找县尊,好不好?”他不敢看江陵的眼睛,站起来,只看着江陵的头顶。
江陵心中有些害怕刚才傅平的举动,然而她知道傅平一向极喜欢自己,那些害怕在看着傅平稳重高大的身子和听到傅平温和的声音时也慢慢地被抛在了脑后,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傅平又站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天苦了陵姐儿了,你……我让下人服伺你洗漱,笙哥儿去叫些陵姐儿爱吃的,陵姐儿好好地吃,吃完后好好地休息。明日,明日好去见县尊大人。”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阻滞,有些不自然。
江陵点点头,傅平仓促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傅笙对江陵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嗯,我先让他们上你喜欢吃的丁香馄饨、香狸肉、炸丸子、杏仁豆腐、带骨鲍螺好不好?”他边走边问,打开客房的门叫来下人,一一嘱咐下去,又转头问:“还想要吃什么?”
江陵摇摇头,细声说:“够了。”
即时便有傅氏家丫头进来,带了江陵到隔壁去洗澡更衣。
两刻钟后梳洗完毕,江陵看着换下的衣裳,那套里衫是阿娘亲手一针针缝制的,外衫是太太亲手一针针缝制的,看着看着,泪盈于眶,她捧起脏破衣裳对一位相熟的丫头说:“阿环姐姐洗净了不要扔掉好不好?”丫头阿环以前常随傅笙去江府,自是知道江陵家变,不由红了眼眶,温柔地道:“好的,姐儿放心,阿环一定小心洗干净,好好还与姐儿。”
江陵致了谢,走回隔壁,此时菜刚刚提上来,多了一碗酸甜汤,下人道:“老爷说让姐儿先喝点汤缓缓肠胃,慢着些儿吃。”
江陵平日饭前必喝一小盅汤水,这是江宣为养幼女肠胃定下的规矩,没想到傅平竟也记得,江陵小小的心里涌起暖意,虽是平日不大爱喝的酸甜汤,也慢慢地喝尽了一小盅,方吃起丁香馄饨来。
待得她慢慢地吃完了菜食,咽尽了嘴里的饭粒,便再也忍不住困意,眼帘一个劲儿地往下垂,重如千斤般抬不起来。
小傅笙也晓得她必定是累极了,便和阿环一起扶着她到里间睡床上,对她说:“你好好地困觉,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江陵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在暖融融的床被里沉沉睡去。
此时夜已深,前面酒楼里各位贵客业已散得三三两两,傅平心事重重地站在酒楼门外送客,最后一位走的却是县尊大人。
此时福满楼酒楼前已经没什么人,县尊停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江家……没想到还真活着一个,他们办事真是滴水不漏,你如今心中怕是不怕?唉,切记得全听吩咐行事,不得有旁的心思,否则大祸临头!”
傅平怔怔地望着县尊的马车辚辚走远,半晌不能动弹,直至一起到城中帮手的傅氏第三子、他的三弟傅峰走近,方回过神来,傅峰沉默半晌:“笙哥儿方才接进来的真是江家的陵姐儿?”傅平惨然一笑:“我心如刀割。”傅峰紧抿着唇:“大哥,怪不得你,傅家也是刀俎下鱼肉,你……”傅平竖起食指:“噤声。”
两人齐齐转身,长街一头,一个黑衣人正缓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