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五月,阳光灿烂,白云朵朵,江南绿如蓝。

繁花正盛的园子里有个小小女孩欢快地跑着,她一身织花彩衣,脖子上挂着精巧的金项圈,金项圈上镶着的几颗七彩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宝光灿烂、闪闪发光。小女孩一张雪白的小脸上,弯弯的眉,大大的剪瞳,因正开心地笑着,左颊露出深深的酒窝,小小嫣红的嘴唇两角向上翘起,说不出的漂亮可喜。

她在前面跑,穿过花径,繁花纷纷拂过衣襟和头顶,笑声轻轻脆脆,听得人心都软化。丫头在后面追,可又知她想去的是哪里,必不会受罚的,便只得跺着脚又是笑又是无奈。

小女孩拐一个弯,看到了后园和前院大宅相隔的月亮门,小脚丫加快了步伐,绣花鞋底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连串轻响,从甬道飞快地跑过去,跑到一扇门前。

细细地喘着气,小女孩扶着门,用袖子抹一抹额头微汗,偷偷探头。

这是一间书房,书却不多,大架的书架上放着各种古雅摆设,宽大的书桌上错落地放着打开的锦盒,三个男子正或坐或站边看边随意地聊着天。

小女孩露出一朵大大的笑,软软地叫:“阿爹。”

其中一个身材中等着青色直身的男子立时转过身,一眼看到门边的小女孩,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囡囡你又淘气了。”走过去抱起她,亲亲她的脸:“想阿爹了?”眼中揶揄,明明中午才腻歪过。

小女孩坐在父亲怀里,嘟一嘟嘴,小手拍拍父亲的脸,把那点揶揄拍掉,转回头,大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对着一袭蓝袍的青年男子甜甜地叫:“孟叔父。”另一个月白道袍的人却没见过,顿一顿,就送一个大笑脸:“伯父。”

那个被叫做“伯父”的男子逗她:“我也是你叔父。”

小女孩又转一转乌黑的眼珠子,笑眯眯:“你叫我阿爹做‘阿兄’么?”

那男子哈哈大笑,小女孩的父亲笑:“这是方伯父。”

小女孩便得意地仰一仰头,大声叫:“方伯父!”

三人都忍俊不禁。

方姓男子赞美:“江老弟你这女儿当真长得好看,又聪慧可爱。”

青衫男子江宣也不自谦,自赞:“某无所长,唯有此膝下小女,全副家产也不换。”

江宣也不放下女儿,抱着她继续和朋友闲谈,孟姓男子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说:“你家这批货成色相当好,我看又能选些进贡。只是你也知道,又只能赚名头不能赚银钱了。”

江宣笑:“放心,最好的自然给孟老弟留着,你看着选就是。”后半句话他却没接,只是笑。

方姓男子找张椅子坐下来,笑着旁听,手里把玩着案桌上的翡翠镇纸。

小女孩听不懂,只低下头看着桌子上打开的锦盒。

锦盒里全是各色宝石,有的大颗有的小颗,全部色泽润亮,品相极好。小女孩抿着嘴,侧着头,仿佛在一颗颗细细分辨,看了好久也不动。

他们也不以为异,小女孩,喜欢漂亮的石头也是情理之中,这家家中此类石头不知凡几,更是常常整盒倒在床上给她玩耍,小小女孩几乎从不知事起便玩着宝石长大。玩得多了,便不当回事,便是看到最漂亮最稀罕的,也只是看过玩过便算。

江宣便把女儿放在一旁榻上,将两个装着名贵宝石的锦盒放在她面前任她观玩。

孟姓男子看得惯了,面无异色,方姓男子却略带诧异,看一眼江宣,眼神里不知装了什么,有点复杂,似是佩服他视宝石如无物,又似觉得他太过宠容小孩。

小女孩便一直在父亲的书房里呆到傍晚,直到晚饭时分才被父亲抱到饭堂,和祖父母、母亲、姨娘一起吃饭。

江家富贵,乃本地第二珠宝大商,而全国珠宝业中,又属龙游商帮独占鳌头,届时有“遍地龙游”之称,珠宝、造纸、印书垦拓三行俱有烈火烹油之势。

可惜江家子嗣不丰,江宣十六成婚,婚后十余年夫人刘氏才于年前刚刚诞下幼子,尚在襁褓。另外仅一美妾娥娘于六年前诞一女,便是这美貌聪慧的小女孩江陵、小名囡囡的了。江氏夫人很是贤惠,待江陵视若己出,把一个小小女孩宠得十分活泼娇气。便是江家祖父祖母,从前膝下唯有这一小孙女时视之如珠如宝,如今纵有了嫡孙,也从不曾因江陵是女儿就生嫌弃,举凡家中所有,江陵所喜,无不依从。

唯有娥娘教女甚严,商户人家并不和大户人家一样讲究,家人俱认为小儿由生母抚养较合适,好在娥娘并非无知之辈,江陵在娥娘教养之下,年纪虽小,虽娇纵淘气亦有分寸。

只是她生得实在娇美可爱,活泼讨喜,纵然如今有了弟弟,也丝毫不曾影响她在家人心中的地位。

此时便只见座中三位女子围着江陵,也不假手婢仆,知凉着热,呵护备至,祖母更亲手喂食。

江陵吃一口,同祖母说:“晌午在阿爹那看到有一颗猫儿眼,可好,叫阿爹给阿嬷做戒指。”

祖母便逗她:“叫阿爹留着给囡囡做嫁妆罢。”

江陵想一想:“不急,日后再说这个。”

刘氏笑喷,急急掩帕,笑:“日后便没了,没这般好的了。”

江陵又想一想,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澈如洗:“从前也没见过这般好的。可还是给阿嬷的好,日后好给弟弟娶媳妇。”

刘氏心中几乎爱她到骨子里去,摸着她的头道:“日后叫弟弟给囡囡寻更好的。”

江陵安慰嫡母:“囡囡没关系。”撒娇:“太太,我要吃炸丸子。”

小孩子爱吃油炸食,娥娘不许她吃多,刚吃了一个,又想吃,却怕娥娘,遂同刘氏撒娇,大眼睛扑闪扑闪躲着娥娘。

娥娘看她一眼,江陵躲在刘氏衣襟后朝她吐吐舌头,刘氏只好同江陵摇头:“听你姨娘的话。”江陵便嘟了嘴,不依地在椅子里扭扭小身子,祖母做了仲裁:“只能再吃一个。”

江陵顿时笑成一朵花,抓着祖母的衣襟:“阿嬷最好,囡囡最喜欢阿嬷了。”

刘氏同娥娘打趣:“囡囡不喜欢你了。”

娥娘笑:“谁稀罕。”

江陵大声说:“阿爹稀罕!”

众人连同边上服侍的婢仆都笑出来。

江宣笑眯眯:“说得好,阿爹可稀罕了。”江陵得意洋洋,刘氏看着她的小模样,爱得在她脸上狠亲一口:“我家囡囡真是可人。”

江母问江宣:“孟、方两位先生出去访友,你怎不一同陪着?”江宣笑:“他们一去县尊处,一去许家,我若去了颇有不便。”江父颔首:“许家和我们家暗底下别苗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方先生去许家,怕不是……”

江宣微笑:“货比三家也是常事,阿爹咱们家不必要争这些,要我说,让许家一直占着鳌首未为不可。”江父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江宣狡黠地笑谑老父:“您是一直怕我想着要青胜于蓝、力争第一吧?”

江父道:“你知道就好,商贾占个第一有什么好!”江母道:“咱们家……”江父知老妻想说什么,摇头制止:“多少年前的事了,再不必提,更不必想。”

江母便住了嘴,江父一低头,看到江陵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边吃炸丸子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笑起来:“我们囡囡真乖。”

江陵冷不丁地说:“我喜欢许家哥哥。”

江宣一口饭险些喷出来:“你前儿才说喜欢傅家哥哥!”

江陵天真地说:“我都喜欢呀,不行吗?许家哥哥可聪明了,傅家哥哥最听我话!还有章家弟弟……”

江宣糟心地看着幼女:“章家弟弟月前险些把你撞到池里。”

江陵大方地说:“那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家把他养得胖呗。”

江宣郁闷地说:“你就不爱同他们家姐儿玩!”

江陵吐吐舌头:“我喜欢和章姐姐玩呀,可是她都没空儿玩了,章娘娘说章姐姐要学掌家啦。”

江母说:“章家大姐儿十岁了吧?章当家是该带着管铺子家什了。”

江宣道:“章兄说大姐儿聪明,要带着学刻书印书。以后不拘嫁到哪家,都能得用。”

江父叹息:“章家的确大气人家,不学那等死守家传之秘的,若家里没个顶用的,三两代也就绝传了。”

江宣温和地看着江陵:“囡囡再大个两年,也可以学起来了。”

刘氏笑:“咱家这个还真靠天分,囡囡是真有天分,一堆石子儿她眨眼便能挑出最好的。”

江父呵呵地笑:“天老爷赏饭吃。”摸摸江陵的小脸蛋。江陵一抬手就拉了拉江父的长胡须,调皮地说:“阿爷修胡子。”

刘氏逗她:“你傅家哥哥就快过生辰了,挑好送他的石子儿没?”

傅家小公子名傅笙,今年八岁,他的生辰略有奇异处,又是溪南傅氏掌家长子的嫡幼子,极是得宠,每年生辰都会进城行布施,最特别处便是当夜所有小乞丐都会食一餐饱饭得一些铜钱。

长辈们自有来往,小孩子之间也送些小礼物。江陵每年便挑些漂亮的石子儿相送,头一年她尚小,挑了颗极品黄玉,大人一时不查,便由她大大咧咧在席间递给了傅笙,江宣自是一笑置之,傅家就很是不好意思了,再三推却不过,成了傅笙最爱的小物件。之后每年便成了惯例,江陵会在父亲的指点下,挑些相适宜的石子儿送予小朋友。

因此江陵见刘氏逗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太太你不能揭囡囡的短啊,你要疼囡囡帮囡囡的啊。”

刘氏喷笑:“是了是了,太太知错了。”

吃完晚饭,娥娘先回去,江陵惯常去到刘氏的房中看弟弟。

江宣给儿子取名叫做江子彦,取江宣之子才德兼备的意思,小名唤作瑞哥,方六月婴儿,养得甚好,肥肥白白的,四肢如藕节,一双大眼睛与江陵有几分相似,不同在于江陵的眼睛略长。

初始江宣给儿子起名时,江陵不解,坐在父亲膝上问:“阿爹,弟弟的名字是才德兼备的意思,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江宣遂细细给小女解释道:“囡囡名唤江陵,陵之本义,是表示山的高低上下;陵又通凌,意即超过、超越,所谓陵云陵霄,阿爹望囡囡志气高远,要越过寻常之辈呢。”

江陵似懂非懂,困惑地问:“那也要超过弟弟吗?”

江宣大笑,逗她:“囡囡想超过就超过!”

江陵困惑:“可是弟弟是男孩儿啊。”

江宣则收起了笑,认真地说:“囡囡切不可这样想,在阿爹心里头,女孩子男孩子无甚区别,都是人生父母养。若硬说有区别,那是女子被锁在了家中,得享了安乐,失却了与男子一竞的机会。只是这千古如此,没有办法罢了。好在咱们商贾家好歹要自在一些,所以囡囡不可有这样想法。”

江陵点点头,却犹是拧着小眉心想半日不得要领,江宣摸摸她的头,见这小模样不觉有趣起来,又看着床上襁褓中的小儿,心满意足。

江陵并未想出答案,小小女孩,转回头便把这事抛诸脑后。她极是喜爱幼弟,每日早晚总要去陪他玩上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婴儿多眠、醒着的时候太少的缘故。因为成了习惯,江子彦每到这个时辰便会得探头探脑,直到见到江陵跑进来,就咧开嘴笑得口水滴答。

玩得片刻,奶娘便把婴儿抱到堂中,喝完一盏茶的祖父刚好可以含饴弄孙。一时间江陵的童言稚语、江子彦的伊伊呀呀、祖父母的呵呵笑声,极是温馨热闹。

待得过了戌时,丫头们便带了江陵回到娥娘屋中,洗漱歇息。

江家大宅是个四进大宅,最后一进大宅的后面就是一个大花园子,娥娘喜清静,就和江陵一起住在花园子里的漱玉阁,漱玉阁离主屋甚远,因娥娘不爱花草,四周只种了些树和香草绿萝,春浓时分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错落有致,到得夏天,便是整个宅子最荫凉所在。

江陵蹦蹦跳跳地回到漱玉阁,因娥娘喜静,商户人家也不讲究,因此漱玉阁的丫头不多,江陵的琐事只娥娘自己经手,此际在娥娘亲手照料下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椅子上,空着脚荡着,开始背书。

娥娘则手执书卷听着她一字一句背诵,她年已二十有四,正是少妇年华最盛时,兼且她姿容甚美,灯光下肤白凝脂,明瞳如水。

江陵背着背着,突然停住,侧着头看娥娘。

娥娘皱着眉,问:“忘了?”

江陵嘻嘻一笑:“阿娘真好看。”

娥娘忍不住一笑:“小滑头,你赞阿娘也要背完。要是忘了还是老规矩。”

江陵吐吐舌头:“我早间读过,午间又背了两次,才不会忘呢。真的真的,刚才就是看到阿娘太好看了。”见娥娘眉一竖,立即朗朗背起:“……”

直至背完,江陵脚一缩站上椅子,一跳便跳到床铺上,歪躺下来:“哎哟,这一天可累坏了。”

这学着祖母的腔调令得娥娘展颜:“小滑头哪里累着了?阿娘给你松松筋骨?”

江陵忙忙地在床里头一滚,娥娘便作势去捉她,她“呀”一声叫,飞快地贴着里壁滚来滚去不叫阿娘捉到,娥娘探身往里,摸到了她的腰,她便“咯咯咯”地笑出来:“痒痒痒……”一边逃到角落,紧紧贴着缩着不动,娥娘一碰,便笑个不停,伸手乱拍。

娥娘禁不住也笑,频频逗弄女儿。

到得睡下已是戌末,江陵眼饧神困,躺在娥娘的怀里很快入睡。